2013年7月30日星期二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尖扎藏人 洛日甲(二)

洛日甲,1928年生于西藏安多尖扎。1959年流亡印度。现居住在印度达兰萨拉。

唐注:1949年中共军队开始入侵西藏(图博特)康和安多等地区时,在安多遭到尖扎昂拉(即今中共行政区划青海省尖扎县昂拉乡)部落民的坚决抵抗,历时近三年未得以进入该地区,故当时尖扎昂拉被中国人称作“小台湾”。
在中共官方记述中,时任西北局第二书记、西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西北军区政委之职的习仲勋,先后十数次“政治争取”昂拉部落首领项谦无效后,最终进行了“军事进剿”,从而“进一步政治争取”项谦的“归顺”。“争取青海昂拉部落第十二代千户项谦归顺中央政府,是习仲勋的统战理论在西北地区解决民族问题的一次成功实践……为此毛泽东赞扬他‘比诸葛亮还厉害’。”[中国共产党新闻>史海回眸>人物长廊>习仲勋与统一战线  http://cpc.people.com.cn/GB/85037/85038/7650383.html ]

访者洛日甲以一个普通部落民视角回忆了这段“统战”史。


3.残忍的一仗


1952414日,汉人对昂拉采取了军事行动,打了残忍的一仗。(译注:受访者可能说的是藏历。中共官方记载:“1952年5月1日,人民解放军开始向昂拉地区进军。5月2日,人民解放军进行全面清剿,仅10天时间,项谦及马步芳残余苦心经营的‘小台湾’就土崩瓦解了。”


汉人并没有从我们设了防守的地方进攻。当时我们在扎麦、上下龙巴山口、奥布拉卡、夏荣多等处设防,却没有防守黄河岸边,因为我们对黄河抱了太大幻想,以为汉人无法从黄河对岸过来。然而,汉人正是夜里从果里囊横渡了黄河,这里离昂拉村已经很近了。


汉人渡过黄河之后,兵分两路:一路前往拉莫(译注:地名,受访者安多语音译。以下地名同为音译。),直奔昂拉头人项谦的住处;另一路前往陆切,意图从那里围攻昂拉头人的指挥部,头人项谦当时就在陆切。据说汉人的计划是用两股军队包围昂拉头人项谦,从而迫使昂拉投降。但这个计划由于其中一路解放军迷路而被打乱了。朝拉莫来的汉人军队按计划抵达了目的地恰甲;朝陆切来的那股军队却迷路去了热沃,故而没能按计划天亮时抵达陆切。  


按计划抵达到恰甲的这路解放军直接攻入了我们村。当时我在家里。头一天晚上我去给农田浇了水,整夜没有合眼,早上回家后我合衣躺着睡觉。突然听到三三两两的枪声,我翻身爬起来冲到院子里,急急忙忙煨了桑,赶紧冲出了院门。在门口我碰到了亲戚达耶,他对我说:“快逃吧,汉人已经来了!”这时同村的一个回民男人手持一把刀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着:“汉人来啦,汉人来啦,头人肯定有办法,头人肯定有办法……”我也跟着跑,忽见前面有汉人士兵在开枪,我无法继续迎上,只好往下跳到一条小山沟里,山沟里已经躲藏了几个人。这时汉人士兵向我们开枪了,十几个士兵一齐向我们开枪,还有机关枪扫射。恐慌中我们根本跑不远,总在一个地方打转。这时候昂拉的抵抗者也开枪了,双方打了起来……


我们好不容易逃到了离村庄不远的山顶。从山顶上能看见昂拉人与汉人士兵还在相互射击。昂拉方面打的很猛,大约半小时后,不少汉人士兵被打死了,其他的被赶回了黄河岸边,差点就被赶进黄河了。汉人被驱赶到黄河岸时,我们又下山去捡取武器,然后跑到附近小山上。枪声仍不断传来,枪战还没有停下来,有的人说应该再去拿些武器什么的。这时汉人另外那支迷路的军队赶过来增援了,被赶回黄河边的那支军队也再次吹响了冲锋号……


从山上到村庄、从农田到每户人家,都被汉人军人塞满了,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这么多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些解放军虽然是有经验的职业军人,而我们只是临时组织起来的,我甚至连武器也没有,但是汉人士兵成千上万密密麻麻,我们这边胡乱开几枪都会打死他们的人。汉人遭到我们这边开枪却不逃跑,挨枪的倒下了,其他士兵继续朝我们走;但如果我们用石头打,用“鼓尔朵”(译注:一种长条状羊毛或牦牛毛编织物,藏人放牧时用以投石驱赶牧群,也赶走狼豹等野兽)朝他们砸石头,他们就会跑,于是我们没有武器的人便用“鼓尔朵”朝他们飞石头,一个藏人要对付十个汉人,还有藏人不要命与解放军进行肉搏,所以汉人士兵死了很多。尽管如此,昂拉人终究还是无法抵挡汉人从两个方面的夹攻。当时据说共产党动用了八万士兵,有步兵、有骑兵,昂拉人怎么抵挡得住呢?抵抗者们开始溃退。 


我的同伴都是十多不到二十岁的小孩,共有六七个。我们看见一个叫索巴的人骑着马,背了一支枪过来。他大概五十多岁,走到我们跟前一句话也没有说直接向山上走了。索巴后面一个叫曲达的人又过来了,他大概六十多岁。曲达也没有跟我们说话,直接走了。我对同伴们说:“我们呆在这里好像不对劲,我们也走吧。”于是我们也跟着那两个人上了山。在路上碰到防守洛巴山口的人们都在往山上跑。我们走到一个叫雅洁山口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和各地撤回的抵抗者会合了。


会合之时,一个叫拉杰加的人正在讲话:“我们今天要战死在这里,要和汉人决一死战!”我们决定到拉加去部署反击,这时却发现我们已被从德钦和达瓦宫方向来的汉人军队包围了。见新情况对我们不利,头人命令撤离。这样一部分人先往山上撤,一部分人断后,边打边撤来到了措卡。我们本来计划从措卡去德钦寻找食物、衣服等补给的,但是德钦已经沦陷了!于是我们又只好往回撤。离我们不远处有前世嘉木央喜巴的驻锡地,撤到那里时,汉人已经占领了我们对面的一座大山,头人也马上派人去占领了另外一座山,双方相互射击了一整天。我们当时躲在森林里,所以相对安全。


到了晚上,头人让识途熟路的人带路,我们来到了一个叫采隆的村庄附近,在村旁的拉孜集合,当时大概有近一千人。昂拉头人项谦讲了一席话,他说:“如果有谁想去投降,就去投降吧。共产党是接受投降的,但投降后你不要说自己不该说的话。”大家一致表示不投降。然后,我们又继续赶路。


当走到一个叫扎盖智塘的地方时,听到了几声枪响。我记得从前面山上下来一个人,他对我们说:“别开枪,是自己人。我去取糌粑,你们先上山,我会赶快回来。”我们继续往前走,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多,当我们走到一个平滩上时,解放军开始向我们扫射了,机枪和布朗枪子弹如同下雨一样。如果要突围,就只有迎着汉人的扫射冲过去。我们大吼着直接冲向汉人,我们无人有马,都在拼命跑。当时我觉得所有人都肯定会被打死,无人能幸免。但我们冲过去的时候,汉人军人居然也闪开跑了,我们突破了他们的埋伏。但我们的人也跑散了。那次汉人没能抓住昂拉头人项谦,头人跑到山上去了。我和一些人跑到了果高有些人跑到了德吉岗。从此我们就没能再汇合,也群龙无首了。汉人就这样把我们打垮了,昂拉就这样被攻下了。


(待续)


2013年7月22日星期一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尖扎藏人 洛日甲(一)


洛日甲,1928年生于西藏安多尖扎。1959年流亡印度。现居住在印度达兰萨拉。

唐注:1949年中共军队开始入侵西藏(图博特)康和安多等地区时,在安多遭到尖扎昂拉(即今中共行政区划青海省尖扎县昂拉乡)部落民的坚决抵抗,历时近三年未得以进入该地区,故当时尖扎昂拉被中国人称作“小台湾”。

在中共官方记述中,时任西北局第二书记、西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西北军区政委之职的习仲勋,先后十数次“政治争取”昂拉部落首领项谦,最终进行了“军事进剿”,从而“进一步政治争取”项谦的“归顺”。“争取青海昂拉部落第十二代千户项谦归顺中央政府,是习仲勋的统战理论在西北地区解决民族问题的一次成功实践……为此毛泽东赞扬他‘比诸葛亮还厉害’。”[中国共产党新闻>史海回眸>人物长廊>习仲勋与统一战线  http://cpc.people.com.cn/GB/85037/85038/7650383.html ]受访者洛日甲以一个普通部落民视角回忆了这段“统战”史。


1.昂拉那时没有汉人


我今年82岁。我出生在西藏安多尖扎顿果村,我父亲叫夏吾,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我母亲是昂拉人。我们家有三个孩子,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我小时候的玩伴有诺斗、香莫加、夏吾卓玛等,我们那时爱玩过家家、射箭等游戏。


我七岁(译注:1935年)那年,我们家从顿果搬回到昂拉我母亲娘家去了,是我妈妈的弟弟、我的舅舅请我们搬回一起住的。舅舅是一个瑜伽士,没有孩子。搬家那天,我们家的所有东西都驮在马和骡子背上,而我是步行去的,那时我虽小但很能走路。我母亲娘家是个大户人家,家院很大,家里佛堂都有几间房子,也有榨油坊。从此我就开始了在昂拉的生活。


昂拉是一个千户部落,有八个雪巴(译注:下属行政管辖范围和行政机构官员)。昂拉头人已经延续了十二代。当时的头人项谦与我们住在同一个村寨,他大约五十多岁,是一个有很高名望的人,非常关心爱护属民,大家都喜欢他。项谦头人有两位夫人。大太太生了两个男孩,一个叫恰甲,一个叫晋美,女孩有拉措等。小太太也有好几个小孩,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头人还有七个兄弟姐妹,但他们不住在一个家里。我们不给头人缴税,每户每年给两斗粮食就可以了。也不给马步芳的政府缴税,但是在共产汉人快来的那段时间,马步芳开始收税了,之前根本没有缴税的说法。


昂拉四面环山,素有地势险峻难攻之名。现在想来也并不是很险峻,从热贡方向可以攻进来,从赤噶方向也可以攻进来,其实从很多方向都可以攻进昂拉。也有道路通往外界各地,除了通往赤噶和多帏的路比较狭窄外,其他的路都比较宽。这些路都并非商道。昂拉的人们从事农业和牧业,农业有水地和旱地两种。昂拉人主要靠农田维持生活,无人从事贸易经商。我家在昂拉的生活主要靠农业,此外家里还有榨油坊,耕田种地和榨油坊的工作是我们的日常事务。


我们村没有寺院,但是有一个叫昂拉色康的殿宇,这个殿宇的来历是:宗喀巴大师的师傅到我们昂拉时,在这个地方休息烧茶,并说我们村的三座小山上居有三世诸佛(过去燃灯佛、现世释迦牟尼佛、未来佛慈氏怙主),之后人们就在三座小山上修建了殿宇。小山顶上塑有三世诸佛的像,殿宇大门口有三个非常高的经幡。大门很大,门楣上有金顶。昂拉色康有旧经堂和新经堂,有未来佛殿,未来佛像有两层楼那么高,殿宇外有围墙。这是我们村三百来户人家的殿宇,是三百户人家朝拜、举行宗教活动的场所。


我舅舅贡宝次丹是一名瑜伽士,他有渊博的学识,村里无人能比得过他。舅舅每天都要做瑜珈士的祈愿等法事活动,他有瑜珈士的所有法器,蓄有瑜伽士的长发瑜珈辫,不过他平时只穿俗装,也不去别人家里做法事、念经等。舅舅非常疼爱我,常常给我糖果。


搬回妈妈老家昂拉后没几年,我们家人病倒了。我们得的是一种传染病,发高烧,父亲、姐姐、舅舅很快差不多同时病死了。我也生了这病,半死不活昏迷了十五天左右,对他们去世的情况记得不太清楚了。不久,我母亲就由于过度伤心流泪,眼睛哭瞎了。我姐姐是个非常勤劳的女孩,她才十五岁就担负起了我们家里里外外的家务事,也非常能吃苦。可父亲、姐姐都病死了,舅舅不在了,妈妈眼睛瞎了,妹妹还小,从此所有的农活都落到了我肩上。那之前我本来什么事都不做,只是过小孩的生活。我家的农田都很大也很好,收成如何全凭自己的劳动能力。我虽年幼,也只能竭力承担所有家务,担负起这个家的责任,那时我面对着很大的困难。不过到了我十六七岁时(194445年),我们家的情况已经好转了很多。


我们昂拉那时没有汉人。但我小时候听说过,汉人离我们并不远。大家议论汉人,认为汉人不好。若谁家的男人或女人与汉人结婚会受到斥责和歧视,大家会笑话。因为藏人和汉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博是博,加是加”(译注:藏是藏,汉是汉)。解放军到嘎多之前,我也听说过解放军与国民党在打仗之类的传言。


2.昂拉头人号令抵抗汉人


1948年我二十岁时,听说汉人到了噶多。当得知汉人已到噶多的消息后,昂拉头人项谦召集八个雪巴的负责人,在昂拉头人家里开了一个会,决定哪怕男尽女绝也要抵抗。当时我们说抵抗汉人,并不分解放军、国民党什么的。我们只会认为是汉人来了,汉人军队来了。汉人攻下昂拉之后我们才知道他们叫解放军这个名字。


会后各雪巴负责人就向民众介绍了开会的内容,宣布了会上的决定,开始布置昂拉与外界各通道上的防守。我是从我们昂拉头人项谦那里听说汉人已经到了噶多的,他通知18岁以上60岁以下的男人都要出力,防守各通道。所有与外界连接的通道全部安排人不分昼夜的防守,别说汉人,连外边的藏人也禁止进入昂拉。只有我们自己的人可以进出,出去是为了买武器。


这是我们昂拉头人的号令,我们当然要去。我回家对母亲和妹妹说我要去防守通道时,她们都很支持。我们昂拉所有的男人都去了。其实虽称防守,我们却没有像样的武器,除了个别人有藏枪外,大多数人没有武器,带的是矛和刀。我是拿刀去的。除了两三个通道比较远外,其他的都很近。我们轮换防守几个通道,也轮流换班。近的地方一天换一次,守一个晚上后可以轮班回家,最远的大概需要十五天换一次。我第一次去防守的地方叫多瓦山口,也在唐嘎日的地方防守了十天。汉人没有强来,他们绕道去了卡岗。


就这样防守了三年!我们没有让汉人进来。这三年里也与汉人发生过小规模的冲突,但没有大规模打仗。共产党十几次派人前来谈判,派来的是藏人,而且是一些官衔较高的藏人,但昂拉人没有让他们进入昂拉地盘,只在边界说话,然后叫他们回去了。


最后一次大约在1952年,共产党派了一个官衔最高的藏人官员扎西旺秀来谈判。当时我们已经非常清楚打不过汉人,所以昂拉方面也很想谈判,希望通过和谈解决问题。汉人提出的要求是在昂拉成立一个合作社和贸易公司。我们很清楚如果成立了合作社和贸易公司,汉人就要在昂拉扎根。我们无法抵挡汉人,因而不得不让汉人进来。但是昂拉方面希望汉人不要干扰藏人自由安静的生活,合作社仅出售食物,贸易公司仅出售布料百货,可见我们有满足汉人的准备。双方说好了谈判时间,地点在尖扎麻科塘,现在是尖扎县政府所在地。


那天,在会谈的地方我们搭好了帐篷,铺好了地毯卡垫迎候。谈判代表除了昂拉头人项谦,还有我们地方的拉莫夏荣噶如大喇嘛、色赤仓等各大喇嘛和头人参加,加上围观的,我们的人大概有一百来人,当天我也在场围观。代表汉人前来的是扎西旺秀,陪同他的有十名士兵。扎西旺秀到了后,我们头人项谦与他握了手。扎西旺秀当时是藏人中官衔最高的,所以大家内心深处对和谈抱了很大的希望,我们非常清楚的一点是:对抗共产党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和谈成功双方都不必死人。


他们在帐篷里坐了一会儿,大概五分钟左右,然后头人项谦邀请扎西旺秀到家里谈。他说:“我们去我家谈吧。”说着站了起来,走出帐篷吩咐说:“来一个人,牵一下扎西旺秀的马……”这时我们却看见扎西旺秀上前跨上了他的马,飞奔而去!没跑多远他的帽子也给风吹走了。


扎西旺秀跑走大概两三分钟后,跟他一起来的几个警卫士兵也离开了。我们一片静默看着他们跑走。喇嘛拉莫夏荣噶如随即骑马追赶,追了一段路后赶上了扎西旺秀。拉莫夏荣噶如请求扎西旺秀回去,扎西旺秀却说我们要杀他。喇嘛拉莫夏荣噶如对扎西旺秀说:“您别怕,不会有问题的,请您回去我们继续谈。一定要把这事情谈好。”但是扎西旺秀说:“今天我就像羊进了狼口,并非你们没有杀我,而是我逃脱了。”就这样扎西旺秀没有回来。


这是汉人最后一次与昂拉谈判,昂拉方面也确实想解决问题,但由于扎西旺秀逃跑了,未能谈成。我们的防守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我们知道汉人总有一天会来的。很多年长的人都说:“今年汉人一定会来。如果汉人打过来我们这些男人就得上山抵抗,所以要给老人、小孩和女人们准备好足够的食物和暖和的衣物。要是我们上山了,方能保证他们在家里不冷、不饿。”


扎西旺秀回到西宁后对汉人说:“昂拉的人想谋杀我,我是逃脱出来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昂拉非常危险……”等等,做了很多负面的宣传。事实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当时在场,昂拉方面无论民众还是头人都希望谈判,和平解决这种对持的僵局。没有人想杀他,杀他有什么用?如果他当时不跑的话,昂拉的事情应该解决得很好,不至发生双方死人的事。可是扎西旺秀这样一来,促使了汉人决定攻打昂拉。


(待续)




2013年7月10日星期三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四)

卓洛:1931年生于西藏安多果洛;1958年跟随部落逃亡,辗转五年后到了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德拉顿。



14.丈夫抢了一条枪

在羌塘辗转逃跑的路上,经过一片草场。听说当地人的枪支都被共产汉人没收了,可有一个叫改则阿多的人,他家的枪没有被发现,所以没被收缴去。我们于是打听这户人家的住处,被告知很远。走了两天,又打听到再走一天就可以到改则阿多家了,我们就停了下来。这个地方有羚羊,有人在那里成群成群地杀羚羊,草原上到处有捕羚羊的陷阱。我们骑马走了三、四天,一路上都遇到这种陷阱,对我们来说简直比解放军还危险。

我们的头领也在打改则阿多的枪的主意。有一天,我丈夫对兄弟董萨仁布切说:“头领也在打听那支枪。我今天就带人去找这支枪,我要带部落里那个聪明能干的小子一起去。”丈夫要董萨仁布切给占卜看看,仁布切说:“我占卜不准。”我丈夫赌气说:“不占卜也好。”转身去煮肉吃,吃完肉就带着那个聪明小子走了。

后来听我丈夫说,他们走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才到了改则阿多家。走到门口举枪下马,朝改则阿多家喊话。那家的女人一见我丈夫和聪明小子,惊呼一声:“果洛土匪来了!”就从帐篷底下钻出去跑掉了。帐篷里还有两三个男人,也钻出去跑掉了。我丈夫他们继续喊:“帐篷里若有人就出来,不然我们要开枪了!”有一个老人出来了,说别开枪,帐篷里没有人了。我丈夫就对聪明小子说:“你抓好马缰,我进去看看,你当心点,别相信他们。”我丈夫走进帐篷探看,里面的确没有人了。帐篷里的食物堆得像一座小山。我丈夫逼那老头把枪交出来,说不然就要杀了他。老头连说有枪有枪。

枪被裹了一层又一层,一时还打不开。我丈夫又让老头交出子弹,老头说:“没有,子弹绝对没有。”我丈夫在帐篷里翻找,发现了一皮口袋的珊瑚等珍宝。我丈夫就对老头说:“你要是不交出子弹,我就把这些珍宝拿走。”老头马上说:“朋友啊,有子弹、有子弹……”他拿出了两个羊褡裢,里面装满了子弹。我丈夫接着问:“还有子弹没有拿出来吗?”那老头发誓说没了,我丈夫就把那袋珍宝还给了他。其实对我们来说,那些珊瑚玛瑙毫无用处。我丈夫说我们要食物,老头给了他一些酥油、糌粑、肉等,我丈夫和聪明小子把这些东西驮上马走了。回来的路上,又看到一户人家,他俩又进了这户人家,说要牦牛。主人说没有多少牦牛,给了他俩三头,还配了鞍子。他俩驮上食物往回赶。走了一段后,停下来休息、煮肉,还玩枪打靶,最后干脆就地过了一夜!胆子真够大!我丈夫的同伴说:“我才不敢睡呢,一整夜都没合眼,他倒睡得很香,动都没动一下!”

我丈夫他们去找枪时,我们跟着部落继续赶路。两天后我丈夫他们追上了我们。我们头领有点不高兴,说:“噢,你搞到了那条好枪咯。听说你去了,我就算了。”后来我丈夫用这条枪,杀了很多解放军,也打了很多猎。嗡玛尼呗哞弘!

15. 头领要部落返回羌塘

那时我们不知道应该直接往印度跑。就这样东奔西窜逃亡了五年。腿部中枪的多贡仁布切死在了羌塘草原上。中枪以后,他的伤口肿了好几个月,后来溃烂了,露出了陷在肉里的两个弹头,取出弹头后他的腿就痊愈了。他不是死于枪伤,而是有一次在羌塘,吃肉没能消化,病死的。我婆母和他都死得很好,没有死在汉人手中。

后来,我们遇到了囊谦鲁持部落的逃难者(译注:参见吉桑的访谈),他们大概有70户人家。他们的武器、马匹等都很好。鲁持部落的头人鲁持.索南扎巴和我丈夫是拜把兄弟。鲁持头人说:“我的奶奶和妈妈都死在逃亡路上了,没能得到喇嘛超度。”他希望我丈夫的兄弟董萨喇嘛为他奶奶和妈妈超度祈福,并供养给仁布切一个玛尼筒,是他奶奶遗留下的。这个玛尼筒非常精致,上面镶有珊瑚和黄金。现在我手中转的这个玛尼筒,就是鲁持头人当年供养给董萨仁布切的。

有一天我们在一处扎营休息。带路的人对我们说:“继续往前,你们将会遇到一条公路,过了公路往前走一段有一个汉人的军营,过来这个军营就不再有汉人了,再继续往前就是印度边境。”这时我们部落的头领对大伙儿说:“如今我们捡了这么多逃难人丢弃的牲畜,靠放牧这些牲畜就可以养活我们了,所以我们不用去印度了。我们要返回羌塘,在水草丰富的地方居住下来。”

丈夫得知头领决定不去印度后,说:“我得问问我家喇嘛的意见,才能做决定。”我家董萨喇嘛说:“我是不会返回羌塘的。既然如此我就和鲁持部落一起走,无论生死。”也有人来请求喇嘛看“扎”(译注:一种占卜???),看看是去印度好还是回羌塘好。董萨喇嘛降扎非常准,他看扎后说:“去印度绝对顺利。我从扎中看到一条白色的路通向远方,在这条路上有很多白色的人排着队走,还下着雨,鲜花盛开。那好像就是印度。虽然有一座黑山和一些黑人,但我们可以绕过他们。如果回羌塘的话,扎显示了一座黑山,后面有很多黑人,所有的路都是黑色的,很危险。”最后,我们家决定与鲁持部落一起去印度。丈夫对部落领头的说:“我们跑了这么些年,已经来到了这里。我们全家决定继续和鲁持部落一起走。咱们多年一起逃亡,亲如一家,大家还是一起走吧。”领头的说:“不,我们绝对不再往前迈出一步了。”

鲁持部落第二天就要出发,我们便在鲁持部落附近扎帐。晚上,我们部落的头领带着三四个人,来劝说我丈夫和我家喇嘛。喇嘛对他们说:“我决定了不再返回羌塘。我们已经一起逃了这么多年,我们应该一起往印度走。” 头领非常生气地回去了。第二天,我们全家跟着鲁持部落一起往印度方向走了。两天后,我们部落头领又带了几个人追来,再次请求我们不要去印度,我们还是没有答应。他们非常气愤地回去了。

走了几天后,鲁持部落的头人鲁持.索南扎巴说:“后面有几个骑马的,好像不是汉人。”大家回头仔细一看,是我们部落的人。鲁持头人认为,那是我们部落的头领来报复我们了。鲁持头人决定晚上扎营,派人保护我们。我丈夫说:“我们连外敌汉人都不怕,更不会怕内敌。不需要保护我们。”

晚上我们在一座小山边扎营。我丈夫对家里其他人说:“今晚要多加警惕,枪声响时你们要抓好各自的马缰绳。”(译注:“抓好马缰绳”意思是准备逃离)晚上,我们部落的头领果然来了,但他们没有攻击我们,只远远地转了一圈后就回去了。多丢脸啊,我们差点内部打起来!这么多年同甘共苦,自己人之间竟这样!

第二天,鲁持部落头人得知了此事。此后扎营时,坚持让我们把帐篷搭在中央,其他帐篷搭在周围。我们继续往前走,遇到了带路人说的那个汉人军营。汉人没有走出军营,也没有开枪阻止我们。可我们上山后,大雪封山了,我们就翻了另一座没有路的大山。一路艰辛,但没有危险,我们顺利地翻过了那座大山。

16.我们部落的人都被杀了

七、八天以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大湖边。鲁持部落的头人决定在湖边扎营过夜。我们家董萨喇嘛客气地对头人说:“头人啊,这个地方扎营虽好,可要是解放军追了上来,就会把我们堵在这儿无路可逃,最后活活赶到湖里去。”鲁持头人说:“对对,仁布切说的很对,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那就一个晚上,应该没事吧?”接下来鲁持部落的人就开始降神,想知道扎营有没有危险。当时我还跟我丈夫开玩笑说:“神不会知道什么的,与其问神,不如晚上睡觉时拽着马缰绳。神在神界,看不见人间的,不然我们离乡背井受这么多苦,神为何看不见!”我丈夫说:“你别胡说。”

果然,天黑以后,就听人喊:“汉人来了!汉人在那边烧火!”大家立刻像炸了锅一样,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摸黑收拾东西,摸黑牵马赶牛羊,乱成了一团。终于收拾好往山上跑,摸黑跑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却发现,其实还在湖的附近。鲁持部落的头人提议烧茶休息一会儿。正准备烧茶时,又有人喊:“汉人来了!汉人来了!”这个报信的人说,他看见一大片汉人正朝我们的方向过来。我们马上掀锅盖火,鲁持头人宣布:“今天我们要打仗。男人们分成两队各占两边山头,不许拖家带口!”

我看见远远地解放军朝我们过来了,一大片黄色,加上草地也是黄色,很难分辨人和草。接着双方就打了起来,啊哟那个枪声啊,把我耳朵都给震聋了!男人们在打仗,我们家的喇嘛在一旁念经祈祷。念完经以后,喇嘛也准备加入打仗。我丈夫说:“您别来,您带着咱家里的老小跑吧!”我们逃的时候,鲁持部落头人的一个兄弟跟我们在一起,他是一个像牦牛一样勇猛的人。他已经受了伤,膝盖给打碎了,骑在马上腿甩来甩去。鲁持头人派了两个人护送他,他却命那两个护送的人回去接着打,说:“我不要护送!你们不要管我!回去多杀几个汉人给我报仇就行了!我可以管我自己!”厉害的人就是不一样!

打了很久,有一辆军车冲了过来。我丈夫和鲁持部落头人,还有头人的女婿同时向军车开火,把司机的脑袋给打爆了。从车上跳下来三个人,其中两个被打死,一个跑掉了。那一大片解放军开始后退,我们从山上看到,解放军扔下车和被打死的解放军的尸体,排着队回去了。鲁持头人也让打仗的部落男人们撤离。这些打仗的男人们追上了先撤离的家眷们。我丈夫的腿受了伤。幸好三宝保佑,只打穿了肉,没伤着骨头。后来从我丈夫穿的藏袍里,还发现了很多粒子弹头,竟没伤着身体!

晚上我们就在这座山上扎了营,第二天继续跑。三、四天后,鲁持部落头人的那个腿受伤的兄弟死了。几天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地方,这里只有很少几丛灌木,没有草。再往上就是雪山了。我们翻过了一座大山,山那边有一座军营。听说军营里有军人,我们向军营开了枪,可是没有反应。再继续走,第二天天亮时,看见了一片草地,牛羊在阳光下吃草。我们已经到了印度拉达克,再不用害怕了。

到拉达克后不久,又来了一批逃难过来的人。这些人告诉我们:“路上我们看到有一群你们安多果洛人,被汉人杀了。这些安多果洛人在返回羌塘途中休息,放松了警惕。他们宰牛杀羊、玩枪打靶,遭到了汉人的围剿。虽然他们拼命反击,但最终全部被杀了。其中有两个十来岁的少年,非常勇猛,他们的父母先被打死,这两个小子一直跟汉人打 ,打到最后子弹打完了才死的。”这些人对两个少年非常敬佩。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正是返回羌塘的我们的部落!

17.我做不到为汉人祈祷

我们的逃亡一路都充满恐惧,只知道就算汉人今天没追杀过来,明天也会追上来的,我们是在绝望中逃跑。我们在羌塘的那些痛苦只在地狱里才有,我至今无法忘记。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我仍然会做噩梦。在梦中挨饿、打仗、逃亡、惊喊汉人来啦,恐惧异常……

1980年以前,我没有家人的任何消息,他们也不知道我的情况。那时我孙子常常问我家乡的人怎么了,我根本不知道。直到1980年,我才得以回乡探亲。

我父母生有七个孩子,两个男孩,五个女孩。现在我家里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两位姐姐对我讲了我们离散后的情况:

我们部落的头人死在了监狱中。他自从被汉人召集去开会后,就再也没能回来。我的姐姐们遭到了批斗。他们说我们家是牧主,不借给我们粮食,不让我们的牲畜吃草……有一个姐姐的手被捆绑折断了,后来的一次批斗中,有两个姐姐被揪着辫子拖着翻过了两座山口,折磨死了。

我们母亲是饿死的。大饥荒的时候,汉人让姐姐去採人参果,晚上交给汉人。他们会让她解开腰带检查,如果藏有人参果就会遭殴打。有时候姐姐在半路上偷偷藏一点人参果,交完汉人的差再带回家。那时汉人不能看到人家烟囱里冒烟。若发现哪户人家的烟囱冒烟,就会来搜查,发现吃食物就要惩罚。姐姐在家里挖了一个地坑,在那里烧人参果给母亲吃。后来由于没能偷偷藏下人参果,母亲就饿死了。母亲死后,姐姐与尸体同睡了两天。我有个僧人叔叔,他来我们家发现母亲已经死了。母亲去世前曾说过,希望自己的尸体被送到离我们家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坡上。叔叔要把母亲的尸体送走,姐姐说:“不,你不能送走妈妈的尸体,我要陪她。”叔叔说:“可怜见的呀,不要这样!等天黑后让我把尸体送过去吧。”晚上,叔叔把尸体送到了小山上,第二天给天葬了。

我的一个叔叔也死在了监狱中。杀汉人抢枪的大哥,“时事翻转”时在监狱里,被关押了18年后释放回来了;剩下的两个姐姐,一个有三个孩子,另一个有两个孩子。孩子们都已经成家立业。

我回乡探亲时,家乡情况比我想象的好。在家里,以前的用具一件都看不到了,穿的都是仿皮的。储存的酸奶、奶酪等没有以前那么多,酥油是用搅拌器打的,不好吃;奶酪也是机器做的,也不好吃。家里奶酪不是用来吃的,而是卖给汉人,价格很高,听说汉人用来做丝绸的一种材料。为了让我吃到老式做法的酸奶和奶酪,姐姐专门亲手为我做。

据姐姐讲,果洛来了很多汉人,他们把藏人的活路做了,专门开厂做奶粉,做得非常好,发了财,藏人却没活干了。老家的家人们都不会说汉话。我们家住在牧区很高的地方,一般汉人不会来,只有少量汉人偶尔过来做盖牲畜圈、屠宰牛羊等活;也有一些汉人鞋匠和汉人乞丐。

来世能否降生成人,谁都不知道。我这一世最大的痛苦是无法与家人团聚,我回不去,他们不能到这里。

世界上有很多人支持达赖喇嘛和藏人,我非常感恩。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汉人,我恨汉人。我一辈子都无法忘掉所遭受的痛苦,我们的痛苦和苦难都是他们制造的,这是世人皆知的事。他们摧毁了我们藏人的佛教,杀了我们的喇嘛,制造了我们家破人亡的悲剧。汉人应该知道这一点。

按说我们应该为众生念经祈祷。但我每天念经祈祷时,无法为汉人祈祷。不是我们藏人请求他们来西藏的,是他们强行来制造痛苦的。而且,他们还在继续到处撒谎骗人。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为他们祈祷。

(卓洛访谈完)
采访者: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达兰萨拉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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