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30日星期五

《翻身亂世:流亡藏人口述錄》感言與鳴謝



1990年,我第一次去西藏遊歷,受到的震撼足以鬆解和動搖某些被建構的認知,影響了我後來的經歷,直至今天的寫作。但事實上,在無數關於光芒、曠闊、斑斕,關於信仰、沉思、欲望,關於坦誠、虛偽、利用,關於傲慢、矯情、歸真……的各種迷思,數度的返回、數度的危機和慰藉……所交織的關於西藏的記憶中,還伴隨著一種不易覺察的、難以撼動的——麻木。

比如,當我來到西藏林周縣熱振寺,那裡人山人海,帳篷佈滿了草原,藏人來自四面八方,慶賀熱振寺得以重建,朝拜為新寺行開光大典的熱振仁波切……我踏著熱振寺的廢墟走來踱去,殘垣斷壁猶如巨大的骸骨,我觀賞它如同觀賞風景的一隅。我觀看那些圍繞骸骨轉圈的老人,他們都是倖存者,也都是見證人,但被我當作了風景民俗的一部分。麻木是一堵堅壁。隱約感覺到所發生過什麼,但那一切不關我什麼事。

再如2000年,我帶一個攝製組在康區扎西卡(中國劃為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石渠縣)拍攝紀錄片。有一天,我們來到鄧科(中國更名為洛須),把十六世噶瑪巴的故居從各種角度拍了一輪。在鏡頭裡,它是一座人去樓空的大宅,堆了一些乾草,廳堂失去了酥油燈的照耀、午後強光從窗洞射入、木柱隱現昔日堂皇、黑暗的角落彷彿有悲歎的幽靈……我們欣喜地讚賞這畫面,那時,我已拍過了楚布寺,又一座廢墟上重建的古老新寺;那時,十七世噶瑪巴已流亡印度;那時,我在楚布寺結識的僧人還在監獄中,因協助噶瑪巴的出走(此刻我忽然记起,那时,我的第一部纪录片《楚布寺》,因为噶玛巴的出走,所有素材和刚剪辑完的母带都被突然闯入工作室的国宝没收了。我还记得当时的惊心和恐惧,也许正因惊恐,麻木再次将之埋入遗忘,以至于在写这篇感言时,竟被我过滤了——唐丹鸿2015.10.30博客记)……然後,我們來到洛須大橋或者江達大橋,它橫跨金沙江,橋的這端是「四川」,橋的那端是「西藏」。我在掛滿經幡的橋上走來踱去,從「四川」走到「西藏」,又從「西藏」走到「四川」。突然,陪同我們的藏人說了一句:59年的時候這個地方打仗打得好厲害……我們都不吭聲了,然後我們再次為風景陶醉。她在橋的那邊,她是我著迷的「西藏」。好可惜,我在「四川藏區」拍片,而不是在「西藏」。「四川藏區」,因「屬於四川」而缺失了某種「正宗」,略微不潔……這就是我當時僅有的思緒,和麻木。

這麻木的印象太深了,它那麼有效,隔絕了對關涉「出走」和「流亡」的一切好奇和追問,也隔絕了追問會帶來的更多追問。這麻木不僅壘砌了關涉西藏的框架,使我們深諳什麼可以去體驗去欣賞,什麼須立刻凍結關閉,而且,麻木同樣築成了麻木者的現實感的壁壘,就是說,對於我到底生活在什麼樣的世界、我到底是什麼人,經過麻木的過濾變得絕對可疑。麻木,隔絕了追問會帶來的更多追問,這是最至關重要的,誰最不能忍受被追問,誰就特別需要麻木的同盟。

20083月,拉薩繼而全藏,權力者們再次殺人展示了意志。我在西藏經歷中所服從的麻木感,也被權力者們打破了。極度的厭惡!極度的厭惡如此突顯。這極度的厭惡感其實我早已熟悉終身伴隨。麻木既毀,追問和更多的追問自然到來。

2009年夏天和2010年夏天,我利用暑假,與我的朋友、流亡藏人作家桑傑嘉先生合作,在印度達蘭薩拉、貝日、達蘭豪斯、芒高特等流亡藏人定居點採訪了一些流亡藏人。特別是2010年夏天,專門尋找、採訪了十多位流亡老人,並對採訪全程作了影像記錄。這些老人都是被藏人稱為「時世反轉」時期的倖存者,也是中方稱為「平叛」時期的“叛匪”。我的目的是,越過所有間接資訊或代言,當面問詢被中方稱為「叛匪」的人,直接瞭解從「叛匪」角度所看待的那段歷史。

實際上,有一位當年領導起義和游擊隊的女性老者,因宗教原因不願再重複講述「殺人」,而拒絕了採訪。另有一位安多老人可能擔心給境內相關人士帶來不便而沒有詳述,故他的回憶沒有收入口述錄。

但無論如何,桑傑嘉先生經過各種努力,找到了11位願意講述的老人。採訪中桑傑現場口譯,後來又應我請求,利用他的私人假期專程來以色列,反復傾聽從近70個小時的錄影下載的音訊,由他一字一句口譯成中文,由我記錄。因工作量太大,桑傑在以色列的一個半月期間,我們未能完成全部聽譯,他回到達蘭薩拉後繼續聽譯記錄成中文。我根據口述者講述的事件時間順序,對各位講述者的漢譯文字記錄稿進行了整理,去除重複和少量完全無關的部分,基本保存了全部講述內容。其後桑傑嘉先生做了大量的注釋,形成了這本口述錄。

由於工作和家事繁多,我和桑傑嘉都是在業餘時間翻譯和整理,耗時五年才完成。這五年中,已有三位口述者相繼離世。我心愧疚,無以言表。

在此,深深感激接受採訪的11位老人:熱珠阿旺、洛日甲、吉桑、居欽圖登朗傑、卓洛、丹巴索巴、夏克頓雲、彭措、倫珠旺傑、格桑羅布、圖堅。回憶如此劇痛沉重,再次觸及,數度折磨,請原諒!希望已相繼往生極樂的居欽‧圖登朗傑先生、丹巴索巴先生、夏克‧頓雲先生能感知書的出版,能收到我的謝意!感謝西藏,為所有的機緣和註定的指引!

感謝我的合作者桑傑嘉先生!在採訪現場,桑傑嘉不僅忠實翻譯了我的問題,而且由於當時的我對西藏歷史和相關事件缺乏瞭解,桑傑還對一些關涉重大卻被我忽略了的事件或細節作了很專業的追問,使口述錄減少了遺憾。還必須感謝桑傑嘉先生對口述錄所做的重要的注釋!經由對「傑布」、「賁」、「雪巴」和一些相關歷史、人物、地名的注釋和補充說明,揭示了被刻意塗改的過往、被刻意貶低的身份、被刻意誘導的理解……

感謝貢噶扎西先生!我的採訪意願得到了當時任達賴喇嘛駐北美辦事處中文聯絡官貢噶扎西先生的理解和協助,如果沒有貢噶先生的鼎力協助,我個人無法完成這本記錄之書。

感激一路相幫的各位藏人朋友:旺貞拉姆女士!貢寶措女士!以及西藏流亡政府電視臺檔案室數位幫助我的朋友!

感謝香港《開放》雜誌總編、政論家蔡詠梅女士,一再關切和鼓勵,並多方努力幫我們尋找出版方!雖然因緣之故,終由臺灣雪域出版社出版了這11位親歷者的重要證言。

還要特別感謝《中國數字時代》網站負責人、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蕭強教授和他的團隊!在我們翻譯整理口述錄期間,《中國數字時代》英文網將部分口述錄譯成英文,鼓舞和支持了我們!

最後,深深感激我的丈夫David,所有的相知,包容和支撐!

唐丹鴻

2015年10月25日星期日

唯色:证言是如此迫切又重要

文/唯色
“四水六岗护教”反抗军1958年在卫藏泽当。


2010年夏天,旅居以色列的汉人作家唐丹鸿,与流亡藏人作家桑杰嘉合作,在印度达兰萨拉、贝日、达兰豪斯、芒高特等流亡藏人定居点,采访了十多位流亡老人,整理成《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一书,即将由台湾雪域出版社出版。我受邀写序。而我应从,并非因为唐丹鸿是我结识二十年的好友,恰是这本书本身。

我是这么写的:

这本书,与其说收辑的是十一位藏人的故事,更应该说记录的是十一位藏人的证言。

因为是证言,所以需要这样的说明——

时间:分两种,记录时间为2010年,但人物讲述的是上世纪1950年代及前后。

地点:分两种,记录地点位于印度流亡藏人社区,但人物讲述地点包括图伯特(西藏)诸多地区,主要为康区、安多农区和果洛牧区及卫藏。

人物:采访者是汉人作家唐丹鸿。流亡藏人作家桑杰嘉担任翻译。受访者即十一位原籍为康、安多和卫藏的藏人,但如今身份都是流亡者,且已年迈,如今已有两人过世。

事件:是的,事件,却不是简单的事件。因为关涉家园的被占领与抗争,关涉信仰的被践踏与捍卫,关涉生命的被屠戮与反抗,关涉历史的被改写与修正,关涉真相的被代言与证言,等等。

我因此想起前些日子所读的新近出版的中文译著:《谁,在我呼喊时——20世纪的见证文学》,作者是法国作家克洛德?穆沙(Claude Mouchard)。而见证文学,如译序介绍,指的是那些亲身遭受过浩劫性历史事件的人,作为幸存者,以自己的经历为内核,写出的日记、回忆录、报告文学、自传体小说、诗歌等作品。对照《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后者是口述录而非见证文学,却具有同样的意义。这是因为这本口述录与其他口述录不同,完全没有记录者的声音,从头至尾都是十一位亲身遭受过浩劫性历史事件的藏人声音,如同十一份自传,恰在于记录者唐丹鸿与桑杰嘉忠实录制,忠实再现,使得这本口述录成为事实上的见证文学。

克洛德?穆沙写道:“这个世纪最重大惨烈的历史事件,都与国家暴力有关。在这个背景下,所谓‘见证’,就是将有组织、大规模的政治暴力如何发生这回事,从亲历者的角度诉说出来。从根底上说,‘见证者’是一个‘余生者’,因为他经历的那场暴力本应将他吞没,或起码是剥夺他的话语,使他悄无声息地自消自灭。而见证的语言,也自然就是一种劫后的语言,本应不存在,然而存在着。”

十一位藏人用藏语讲述的证言,被翻译为中文,来抵抗强权强迫下的遗忘,从而对这半个世纪以来在图伯特发生的“世事反转”或“时世反转”,做出了真实而有效的见证。

关于《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唐丹鸿在给我的邮件中写道:

“之所以产生采访这些流亡者的念头,是因为想越过所有代言者,无论是善意的还是假冒的代言人,直接听听藏人亲历者怎么说。很庆幸我这么做了,更庆幸有桑杰搭档。我们寻找的标准很简单:亲历了时世反转的一代。在达兰萨拉有几位常常接受媒体采访的亲历人士,因他们的故事已被‘广为所知’而被我回避了,虽然这‘广为所知’其实不过是有一些不同语种的出版物或专题报道,而且在中文世界远远不是‘广为所知’。

“这十一位受访者散居在印度的几个西藏流亡者社区,多数来自康区,有的有名,有的无闻。后者,桑杰费了些周折才找到他们。他们毫无准备,有的愿意说,有的经桑杰央劝才开口。在整理访谈文字过程中我发现,除了我事先设计的模式化问题,桑杰还追加了一些关键的问题,这些问题只有对具体历史事件和相关事件很熟悉才会有的追问,而我是不会注意的。

“在他们的叙述中,呈现了:另一个‘自古以来’,从来不是中国一部分的自古以来;另一个‘中央政府’,噶厦;他们的国家认同是博(西藏),从来不是中国,他们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是中国的一支少数民族,这种认知不是基于政治立场,而是与生俱来。另一个西藏地理,一片在他们记忆里清晰存在的山河,而在我的现实眼界里却是中文行政区划名下的幻影……在见到他们之前,好多地方我都去过:理塘、乡城、炉霍、甘孜、德格扎西卡、邓柯、江达、玉树……;我所有关于雪峰、草原、野花、寺庙、人们……的记忆,都来到了注定显现的另一层,掺杂了枪弹、炮火、夺命、家破人亡、人去楼空、客死他乡……”

在另一封邮件,丹鸿则说明:“我和桑杰共同认为,中文过去的某些习惯译法既未能完整准确传达藏语本来含义,而且还有故意矮化之傲慢、也包藏了政治用心。既然是藏人的述说,汉译就应该尽量接近愿意和本来面貌,而不是重新落入过去被处心积虑贬低了的中文翻译里。因此,把汉人统一改成了中国人,也把‘部落’恢复到藏文音译‘雪巴’,‘头人’改用藏语音译‘贲’,‘土司’改用藏语音译‘杰布’,等等,并作了相应的注释。”

我回复丹鸿:“你的话深深触动我。你说得很准确。那些别有用心的代言者,受够了。”

注意到丹鸿和桑杰向受访者提出的二十多个问题。比如,请您谈谈您对家乡的印象;您是否认识你们当地的头人(地主、庄园主)?您是否还记得周围的人,比如父母、亲戚等是怎么议论头人(地主、庄园主)的?您那时听说了汉人、汉地吗?那时您认为西藏和汉地同属一个国吗?您对到您家乡来的那些汉人军人或干部有什么印象?家里人或乡邻对汉人的到来是怎么议论的?您和到家乡来的汉人说过话吗?交没交朋友?您怎么决定逃亡(或参加抵抗活动)的?决定抵抗以后,当时你觉得你们有获胜的希望吗?您在逃亡(或抵抗)经历中,记得最深的事情是一些什么?您认为在您这一生中,最痛苦的是什么?中国政府称你们为“叛匪”,您认为自己是“叛匪”吗?等等。

丹鸿和桑杰实际上做了一件非常及时的事情。而这,更应该由被卷入翻身乱世的数百万藏人的后代们去做;应该从每个村子,每个部落,每个宗(县),每个地区,以及每一座寺院,做起。去访问,去录音,去摄影,去录像;共同回忆,共同重返已经丧失的博,共同反思何以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共同思考和努力未来的道路。这样,见证就不只是十一个人的,而是藏人习惯说的“萨亚楚”(六百万藏人)的,而是当年的牺牲者与余生者,以及重生再回来的无数同胞的。也因此,证言是如此迫切又重要。

丹鸿和桑杰采访的十一位流亡藏人,包括康7人,安多3人,卫藏1人,即来自确喀松——传统西藏地理范围的简称,意为多卫康三区,当然西藏还包括嘉绒、羌塘、阿里等地区。所采访的康巴中,有3人是德格人,正是我父亲的同乡,这让我在阅读时百感交集,感觉是替我这个德格后人补上了被空白的一课。并且,我总是想起另一本重要的见证文学——藏人研究者跋热?达瓦才仁著述的《血祭雪域》,于2012年由雪域出版社再版时,我在如今已关闭的香港《阳光时务周刊》撰写了推荐语:

“《血祭雪域》是一部关于西藏战败记录之书。依据上百个战败而流亡的藏人暮年口述,披露1950年代席卷全藏地的屠杀与抗争,其真相残酷又悲壮,反倒是奥威尔一句名言的佐证:历史就像不断刮干净重写的羊皮纸——对于从雪域佛土蜕变成动物庄园的西藏,今天已被胜利者改写为‘解放’与‘新生’之甜蜜蜜。作者跋热?达瓦才仁生长在红旗下却翻越雪山,成为新一代流亡者。此书是他在1990年代,深入流亡西藏各难民定居点所做的记录,口述者多已抱憾离世,却留下西藏当代史上的宝贵见证。”

而《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是以个人的声音,缓缓道来图伯特悲壮战败之书。

在《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这本书中出现的十一位口述者,除一位女性当时在逃亡中身为反抗战士的妻子与女儿,其他都是男性,都是当年投身反抗的战士。其中,口述者夏克.顿云令我难忘。因为他不但与我父亲同乡、同龄——都是康区德格人,都生于1937年——更因为我见到他的照片时很惊讶,他与我父亲长相很像。我反复读了几遍他的口述。夏克.顿云作为德格公主的非婚生子,十三岁第一次去德格城里的德格王宫时,我十三岁的父亲参加中共军队离开德格,随军开拔昌都;夏克.顿云十八岁携父母和妻子逃离家乡德格,以朝圣为名抵达拉萨,我父亲也在拉萨,大概当了解放军少尉;而夏克.顿云作为CIA培训的“四水六岗护教军”骨干,带领七人小组空降西藏境内组织和培训抵抗之时,我父亲是西藏军区联络部群工处的上尉军官,如果他们当时狭路相遇,同龄、同乡且又容貌相似,却是敌对双方,必须相互为敌,这会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场景实在悲哀,无法想象会有怎样的心灵冲撞,却又必须自相残杀。

另一位口述者,老噶伦居钦.图登朗杰,他也是德格人。他其实是我表姑的亲戚,而我表姑是我父亲的表妹。而居钦.图登朗杰是我表姑的父亲那边的亲戚,与我父亲好像没有亲戚关系。然而这一点,我从来就没有弄清楚过,多年前我问过我当时在世的父亲,但他不愿意多说,我也就不甚了了。然而到底有没有亲戚关系并不重要,我想说的是,读居钦.图登朗杰的口述,尤觉感受复杂。从年龄讲,他比我父亲年长六岁。从经历看,他脱下袈裟,成为反抗战士,离开德格去往拉萨及其他藏地战斗时,我父亲作为解放军的一名军官,实际上也在拉萨或其他藏地,虽然他没有上过战场而是当翻译或做文职工作,但他们相互之间已然是彼此为敌的关系。

我还注意到居钦.图登朗杰讲述1955年底,德格开始搞所谓的“民主改革”,天天开批斗大会,诋毁宗教信仰,他被德格王室派到拉萨,请求噶厦政府支援武器。但他抵达拉萨时发现:“在布达拉宫和大小昭寺都供有有上千盏酥油灯,而那些贵族官员们正在大兴土木盖房子,到处都有打夯的歌声。……贵族官员们大做买卖,盖新房子,唱歌跳舞,一片歌舞升平。”这让我想起藏学家茨仁夏加在《龙在雪域:1947年后的西藏》(The Dragon in the Land of Snows: A History of Modern Tibet Since 1947)一书中所描述的,当中共军队进入拉萨,为“争取爱国上层阶级”,用专为西藏重新制造的“袁大头”银元极其慷慨地购置所需东西,拉萨不少大贵族和商人见钱眼开,“认为这是一个大捞一票的好机会”,欣欣然又是卖自家大屋,又是卖土地,又是卖存粮,又是卖羊毛,并且很快乐地参加解放军举办的豪华宴会、交谊舞会,每个月让仆人用马驮回装满口袋的大洋,这样的甜蜜时光实在令人作呕。

藏学家艾略特•史伯岭(Elliot Sperling)在2012年秋天撰文《死亡统计》(The Body Count)。我在我的博客转载中文译文时,推介说这是“一篇相当重要的文章。对于历史;对于图伯特(西藏);也对于中国。当然,更对于人性(这话尤其要对某些刻意罔顾事实、被大屠杀凶手改变人性的所谓学者大声强调)。”

这篇文章写道:“在大约1950年到1975年期间,图伯特是否存在群体死亡事件是一个无需争论的问题。……发生大屠杀的事实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发生在图伯特的集体死亡事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极少被提及,至少在官方层面一直如此,而且即使提到也只是为了否认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件。”

史伯岭先生之所以撰文,是因为几张拍摄于该年5月的照片,记录了在康囊谦(今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囊谦县)发现的乱葬坑:白骨成堆,怵目惊心。当地藏人揭露是在1958年被屠杀的僧俗人士的遗骸。于是,过往的一切用这样的乱葬坑发出自己的呐喊,过往的一切不会在乎中国政府是否感觉难堪。而不止一处的乱葬坑,佐证了《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的见证意义。

史伯岭先生指出:“被查禁的大屠杀历史还会通过其他一些渠道突破中国当局强行设置的障碍与缄默。”为此列举的事例,包括1982年的中国第一份人口调查数据图,“在整个图伯特高原普遍存在男女比例失衡,而事实上,唯一能解释这种不平衡的原因只能是暴力斗争。在整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图伯特高原是范围最大的一片突出地呈现为红色的区域,在这个地区女性人口数量一直高于男性。而玉树地区正处在这片红色区域……”《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中就有两位藏人是这片红色区域的余生者。

史伯岭先生还说,“归根到底,中国方面掌握的档案记录必须公诸于众。若想了解发生在图伯特的恐怖和残暴行径,仅仅通过直接的个人记述和其他渠道的间接资料是不足够的。”但在今天,当局的档案记录依然封存于黑幕背后,余生者的口述及更多的见证文学尤其迫切而重要。正如属于康理塘的热珠阿旺老人所说:“共产中国人没有信仰,逼迫藏人摧毁寺院。以头人、活佛、僧人剥削人民为名,屠杀头人、活佛和僧人。他们动用国家军队对康和安多的藏人进行镇压。国家军队有枪炮、飞机、炸弹等,而我们除了私人买的枪支外,没有别的武器。他们对这样的民众进行无情的屠杀,这件事我们藏人会一代又一代讲述下去,永远不会忘记。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也不会忘记。”

我和唐丹鸿,最早结识于她在成都开的卡夫卡书店。她是个典型的成都美人。她的书店开在当时的古朴巷子,而今的仿古景点。我被书店里的西藏专柜吸引,而她就走到了我面前。这之后,是长达二十年的友谊日益深厚。而今,她在遥远的以色列特拉维夫,我在中国帝都,我们已经十一年未见面了。

我和唐丹鸿,我们都有着与生俱来的写诗热情与天赋。而她拍的纪录片很宝贵,记录了楚布寺的天葬与法会、少年噶玛巴仁波切的风采,还有康扎西卡(今称石渠县)的生态与民俗。她多次来拉萨,有时与我住在一起,我们去寺院朝佛,我们到处游逛,吃川菜或藏餐。

我俩的相似之处,不仅在于年龄,写诗,文艺;不仅在于都说四川话;不仅在于对西藏深切的爱,而我的爱因为来自骨血更多亲密——正如丹鸿在邮件中对我说:“他们是你所爱的乡亲,也是因神秘的因缘而为我所爱的人们……”;更在于我们都怀有深深的耻感:她的耻感,缘于她是汉人;我的耻感,缘于我有四分之一的汉人血统,缘于我的解放军父亲。因为耻感,我们心灵不安,甚至感到羞耻和罪恶;因为耻感,我们希望以写作者的身份来补过甚至赎罪,也为此,丹鸿在2008年3月的西藏抗暴事件爆发之后,写了《西藏:她的痛楚,我的耻辱》等文章,其中这样写道:“18年前,在我第一次踏上西藏的土地之前,我不能想象我将对那里,对那里的人,抱有越来越深的、无以排解的歉意;我也不知道,我的生命将因与她相遇而蒙获终身享用不尽的恩泽;我也不知道在蒙获她的抚慰与悲悯的同时,一种与我个人毫无关系,而是与藏人、汉人两个民族有关的痛苦,将在我这个个体的生命中弥散绵延……”

正因为耻感,丹鸿和我都共同走上了见证文学之路。我们希望破除的是,包括了国家与国家主义者、强权与强权授权的殖民者的“除忆诅咒”。罪恶存在过,而且还在不断累积,正如苦难存在过,而且也在不断累积。而这所有的一切,并不是不曾存在过,更不是“除忆诅咒”就能够销毁或涂改。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所写的非人(unperson),是被肉体消灭且似乎从未存在过的人;而《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中,十一位流亡藏人所讲述的无数被屠杀的藏人,肉体在当时被消灭,曾有过的存在也被消失在有形或无形的无数乱葬坑中,就像是他们(她们)从来没有存在过。然而,证言终究让同胞的存在不被消灭。

最后要提到桑杰嘉,他老家在安多,七十年代生人,注定是新一代的流亡藏人,先是从境内藏地流亡至达兰萨拉,而今旅居欧洲,虽然我们未曾谋面,但也友情深厚,在此我要感谢他多次帮我翻译藏文文章。

在德里藏人定居点采访的唐丹鸿和桑杰嘉


2015年8月,北京

(本文为自由亚洲特约评论,相关内容由自由亚洲电台藏语专题节目广播,转载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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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0月16日星期五

桑杰嘉:还原历史,从恢复命名开始——《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译者感言


小时候睡在母亲怀中,经常听到“抗中战争”、“中国人的大屠杀”、“翻身乱世”……这样具有特殊意义的藏文词汇。长大后进入学校,所学的课本和书上,这些词汇从未出现。到了大学也没有见到这些词汇。这些词产生于中国入侵西藏以及其后的一段时期,是雪域西藏真正主人的真实记忆,是历史的伤痕。但是,我们不能有真实记忆,我们的伤痕被占领者所选择的词汇遮蔽了。

与唐丹鸿女士一起采访流亡藏人时,每一位受访者都会谈到“དུས་ལོག”(帝洛),我在现场翻译中,一直翻译不出来这个词,因为我找不到能与“དུས་ལོག”相对应的中文词。这个词在辞典里不存在,有关西藏的中文书籍或中文译著里也没有,但这个词确确实实存在于我们藏人的话语中。因此,每当受访者说到“དུས་ལོག”(帝洛),我只能根据事件所处的具体情境,以中文的“入侵”、“反抗”、“起义”代之,虽然明知意思相差甚远……

在以色列和唐丹鸿女士翻译流亡藏人口述录期间,有关媒体报道了台湾出版《那年,世时翻转——一个西藏人的童年回忆》的消息。书名使我感激万分——“世时翻转”,这是最接近“དུས་ལོག”(帝洛)原意的中文翻译,包含人世和时空被强力颠覆的灾变和混乱。世时翻转,这才是藏人自己的话。在我们的采访中,每一个受访者都谈及的“དུས་ལོག” (帝洛),指的就是 “入侵”、“反抗”、“起义”这段特殊的西藏历史时期,天地反覆、善恶颠倒、命运逆转、一切的一切都翻转……,指的就是“世时翻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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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过程中,遇到受访者提及的地名,丹鸿总是问“中文”叫什么?而对于我来说,受访者所说的地名,是西藏人自己命名的地方,也就是“帝洛”——世时翻转以前,在藏语中已存在千百年的地名。如今,不过六十年,这些藏语地名不但很多已被中文扫除了“地名录”,而且,西藏的传统地域也被中共“行政区划”割得四分五裂。

例如受访者所说的果洛,指的是西藏安多的康赛、康干、贡麻仓三大自治邦和一些较小的自治区,横跨现中共行政区划的青海和四川,辽阔有十万多平方公里。而中共官方和中文所指的“果洛”仅仅是位于“中华人民共和国青海省东南部下辖的果洛自治州”。再例如受访者所说的德格,包括现中共行政区划四川的德格县、邓柯(被中共更名洛须)、石渠、白玉、同普5个县和西藏自治区的贡觉、青海的达日等县的部分地区,是西藏康区较大的自治王国。而今天中共官方和中文所指的德格,仅仅是“隶属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位于甘孜藏族自治州西北部的德格县”。

正如受访者、末代德格王的大臣之子居钦.图登朗杰所见证的,“德格被分成了5个县,所有的工作都是按照州县的方式运作,有州长、县长、科长等各级官员,权力到了各级官员那里,藏人的每个个人就自然属于各州县管辖,德格王国的王权就空了,德格王国就不存在了”。中共军队强行进入西藏,重新划分藏人传统区域,建立州、县,实际是一种分解原有政体、分化剥夺西藏三区各级首领管辖权的手段。

同样的,藏人地理观里的色达、理塘、章谷、江达等等,都与中共行政区划里的同名地方有着性质与范围的巨大区别。也就是说,我翻译成中文的地名,比如囊谦,或理塘,与中文思维里的囊谦、理塘,都有极大差别。如果不作补充说明和解释,丹鸿按照中国行政区划理解的就是一个被削减了的、被替换了的概念。

在经过对地名的纠结和努力寻找对应中文名后,丹鸿说“以前特别想弄清楚那些地名到底是今天的什么地方,现在我放弃了。因为那些陌生的地名呈现了一个藏语世界里仍然存在的、藏人记忆里的西藏,那才是真正的,原封原样的西藏。”的确,那是“世时翻转”以前我们原封原样的西藏,六十多年前的西藏。


正如丹鸿所意识到的,“除了地名的范围和性质被强权肆意改变了,还有一些习惯和固定的中译词汇,比如‘土司’、‘头人’、‘部落’,让我们堕入了意义的陷阱。”

西藏康区有数个臣属于西藏政府的自治王国,藏人称王国的最高政治领袖为“杰布”。在藏语中,“杰布”意思是王,王国之王。“杰布”的产生有多种方式,通常受历朝历代西藏政府任命、册封,世袭担任。

例如“德格杰布”,即德格王,这是德格庶民对德格地区政治领袖的称呼,至今如此。德格杰布祖源具有非常特殊的地位,据称是藏人家喻户晓的吐蕃帝国时期、雄才大略的世家噶氏后代。在吐蕃帝国时期,噶氏家族最有名的噶东赞域松与赞普松赞干布是同代人,曾辅佐三朝国政。噶东赞域松的塑像树立在布达拉宫、大昭寺、昌珠寺、拥布拉岗等,是西藏人民对一代名相的无限崇敬和永远怀念。噶东赞域松的后代继承父业效忠报国,率大军镇守吐蕃和唐朝边界地区,是为德格杰布的渊源。这一特殊的身世受到了辖地民众的尊重,加之后来历代德格杰布的努力经营,不仅取得德格庶民的尊敬和认同,也得到了西藏政府的认可,并任命为“萨教”,意即德格自治王。西藏佛教大成就者美旁仁波切的名著《王行箴言》就是为德格杰布写的,被学者誉为“西藏行政管理学”经典。

另如囊谦杰布,源自西藏萨迦王朝授以护持当地跋荣噶举的地方领袖“囊索谦波”之官职,简称囊谦,准其管辖六大“雪巴”,有寺院四千户僧众,六千户俗民。后称“囊索谦波”为囊谦杰布,即囊谦王。历任囊谦王位继承人都前往了拉萨获得拉萨中央政府的承认,西藏政府每次都给予了册封和准予继承王位的诏书。另外,嘉荣地区有嘉荣十八杰布(嘉荣十八王国),和嘉荣十八杰臣(嘉荣十八小王国),如,甲拉杰布、赞拉杰布等。

中国官方文献也写到,藏人不但称自治王国的国王“杰布”,也称满清皇帝“加那杰布”,意即中国王[参见《四川藏族地区土司制度概述》(作者:都淦)],可见对西藏人来说,这些自治王国的王与满清皇帝的地位是对等的。可是,藏人心目中的“王国、王”(杰布),中文翻译变成了“土司”,如德格土司,嘉荣十八土司、明正土司、小金川土司等,而囊谦王(囊谦杰布)在中文里变成了“囊谦千户”和囊谦二十五“族”。

我和丹鸿一度按照中文习惯译法,将“杰布”译成“土司”,别扭的感觉使我们逐渐醒悟,这种习惯译法正是陷阱。因为“土司”改变了“杰布”的原意,按照中国百度的解释:“土,土人,即当地人;司,管理。土司——任命当地头人为管理者,负责当地行政,赋税,官司,招兵等等的责任。土司职位可以世袭,但是袭官需要获得朝廷批准。”丹鸿在与我的探讨中说:“中文‘土司’的这一解释,与‘杰布’的本意完全不同,‘朝廷命官’和‘王者’的意思并不对位。藏人说的是得到西藏政府和藏人民众承认的‘王’,中文习惯译法却操纵读者理解为‘中国政府’‘任命’的‘土官’”。

显然,“土司”一词的功能是附加“中国权力”,意在说明“土司”权力来源于“中国朝廷”,是“中国朝廷”的“下属”,从而抹去‘杰布’权力的真实来源和实质,即受西藏政府分封、认定,以及受辖地民众的认可。其实,“土司”是中国王朝在无法达成军事征服,无法立即进行直接统治的情况下,承认杰布固有的统治,追封“土司官职”偷换概念的伎俩,与真实的“任命”相差万里。事实上,藏人百姓并不承认“中国朝廷”或“满清朝廷”,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暴乱、镇压”,也不会发生武力推行“改土归流”。而所谓“改土归流”的实质是“改王归流”,杀害和强行废黜西藏自治王国的王,比如理塘第巴、巴塘第巴,代之以满清朝廷的流官,是军事扩张。 

如果继续使用“土司”这一习惯译法,我们就不自觉地顺应了中国式的权力逻辑、也违反了翻译的“忠实原文”原则。所以,在《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里,我们将中译“土司”恢复为藏语音译“杰布”(王)并作了相应注释。


“您是否认识你们当地的头人?在您印象中,头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您是否还记得周围的人,比如父母、亲戚等是怎么谈论头人的?”这是丹鸿向受访者的提问之一。我译成藏语时,“头人”转换成藏语的“贲”。当然,口述录的每位受访者也都谈到了他们的“贲”,我再对丹鸿翻译成“头人”。同是“红旗下成长”的被灌输一族,我们在采访和后来听录音翻译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自觉地重复走进中文词语的圈套。

在意识到“杰布”(王)被“处理”成“土司”(土官)的问题后,我们想到了汉语“头人”所对应的藏语“贲”。“贲”,藏语是长官之意,指的是乡、村寨或游牧社群的行政官,一般由杰布委任、世袭,或因人格魅力、军事才能而被民众推举为贲,但名义上还是臣属杰布。也有西藏政府委任世袭成为贲的,例如受访者洛日甲的家乡昂拉。昂拉贲项谦家族是吐蕃帝国征税大臣的后代。公元492年吐蕃王朝征税大臣(赤热巴坚)贡叶西达杰受派到这一地区居住,担任守疆和征税之职,从此其家族世袭担任了尖扎两岸的地方行政官。

中国人不会把皇帝朝廷派遣到地方的官员称为“头人”吧?不会将规模类似于县的地方长官、将乡长、村长称为“头人”吧?同样是受命于帝王、同样世袭轮替、同样管理类似县、乡、村的地方行政官,甚至还有民众选举产生的,在藏语中“贲”的意思就是“官、之领导”,中文为何却译成了“头人”呢?“头人”的语意一目了然,比“地方行政官”、“乡长”、“村长”原始、低级,倒也跟中国人称呼邻国人为“蛮夷”相匹配。

“头人”本身就是中国人发明的词,然后还将“头人”解释为“旧时中国的某些少数民族的头领,部落里面的族长”。由西藏自治王国的王(杰布)委任的地方官(贲),就这么“处理”成了“旧时中国少数民族头领”。相应地,乡、村寨、游牧社会组织都成了“部落”——在藏语里,“雪巴”、“措瓦”、“仲巴”、“地瓦”等词汇,包含村庄、乡寨、部族等意思,也有地域之意,是牧区或农区的藏人所辖属的乡、村寨或社群等社会基层组织。在中文世界,通通成了“部落”。一些地方自治邦,如阿木曲乎、果洛等,在中文里也成了“部落”。

中国百度对“部落”的解释是: “一般指原始社会民众由若干血缘相近的宗族、氏族结合而成的集体。形成于原始社会晚期(即旧石器时代的中期和晚期)。有较明确的地域、名称、方言、宗教信仰和习俗,有以氏族酋长和军事首领组成的部落议事会,部分部落还设最高首领。”台湾“快译通电子国语辞典”的释义是:“1.未成国家的民族。2.人民集聚的地方。3.游牧民族分布聚落。”

那我们可以来做一个对比。“雪巴”、“措瓦”等是西藏社会最基层的社会群体单元,其形成的过程有很长的历史。吐蕃帝国从公元255年开始迈向盛世,到第三十八代赞普赤松德赞到鼎盛时期,吐蕃势力称雄中亚,也曾与中国发生战争、和亲、被中国列为“敌国”。“雪巴”、“措瓦”等是吐蕃帝国时期规划的社会组织的延变。西藏安多与中国接壤的很多地区的雪巴和措瓦,是吐蕃帝国派遣的戍边军事人员与当地原住民混合形成的社会组织。例如跋热瓦(被中国划入甘肃天祝县和青海海东地区)的藏人,自称是来自吐蕃帝国的军队后裔,他们的措瓦和地瓦是从军队组织单位演变而来的。再如达赖喇嘛诞生的村子,也是“贡奔措者”之一,即吐蕃军队后裔延变的措瓦,其祖辈是来自西藏中部的军人。由于西藏与蒙古的特殊关系,安多和康很多地区的藏人也有与蒙古人融合,例如康区章谷的哲霍康巴,是成吉思汗的重孙汪钦波及蒙古护卫军护送萨迦法王八思巴入藏时,蒙古帝国军人和藏人融合的后裔。

吐蕃帝国兴衰、西藏政权分治兼并,佛教广传全藏,西藏民族与蒙古、与中亚诸国、与中国、与满洲帝国都建立了各种交流联系,逐水草而居的牧区藏人,与种地的农区藏人交易农牧产品,在千年的历史长河中,西藏社会群体难道没有流动?没有经历相互兼容、分离等各种变化?还仍然是“原始社会民众由若干血缘相近的宗族、氏族结合而成的集体”?还仍然是“形成于原始社会晚期(即旧石器时代的中期和晚期)”的“部落”?还仍然是“未成国家的民族”?这在学术上说得过去吗?

中国大唐盛世时期,也是西藏赞普盛世时期。中国历经衰落、被异族吞并等各种风云变幻,仍然是“文明古国”,西藏虽然政权更迭,却并不像中国那样被外来政权长期吞并统治,还传承弘扬了闻名世界的西藏佛教,倒被“文明古国”形容描述成了远离文明、无政治体系的“部落地区”。中国人想证明人类社会在西藏高原倒退了吗?

“除了最初中华沙文主义的傲慢和贬损,这也是继后历史改写工程必须的一部分。因为即便受制于体制,但中国学者绝不是笨蛋,不会分不清以血缘亲族为纽带的‘部落’,与人口杂居融合、地缘关系、土地、财产私有的乡、村、社会化组织群体的区别。‘土司’、‘头人’、‘部落’这些词语,也是出于制度化的政治目的,被刻意使用在研究‘少数民族’的学术论文和宣传中,符合'封建农奴社会'的描述,重在刻画刀耕火种的部落土著、没有国家意识、没有政权观、‘未成国家的民族”等形象。这种不但经济落后、而且灵魂落后的部落民,被‘先进民族’收编统治似乎也是顺理成章,有了'合法性'……”丹鸿在与我的交流中这样写到。

“头人”是一个中国词语,与藏语“贲”的原意不符合。“部落”,无论从学术依据上还是词的本义,也与“雪巴”、“措瓦”、“仲巴”、“地瓦”等名词的原意不符。如果继续使用“头人”、“部落”等习惯译法,则不符合翻译的“信、达”原则,更无“雅”可言。所以,在《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里,我们拒绝了中文习惯译法“头人”,改为了藏语音译“贲”;将中译的“部落”改为了藏语音译“雪巴”、“措瓦”、“仲巴”、“地瓦”等词汇。

我还想补充说明的是,中国占领西藏后,虽然数次变更行政单位名目:组、大队、村、社等等,但几乎都是在西藏传统的雪巴、措瓦、地瓦、仲巴、仲措等行政单位基础上以组、大队、村、社替换名称,仅很少一部分进行过再分割。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所谓“部落”对应的就是中文概念里的村、社。


中共非法占领西藏六十多年来,千方百计篡改西藏历史、丑化西藏社会、妖魔化西藏各阶层领导,并大量屠杀了各地的贲。六十多年来,在“世时翻转”(帝洛)中,在各种残酷的运动中,西藏人民没有选择,被迫玷污自己的政府、官员、上师和僧众。虽然无法公开表达,但藏人至今仍然承认自己的政府,更不用说对上师和僧众的虔诚,这在西藏境内外是有目共睹的。那些在“世时翻转”中带领民众反抗、流亡、并在抵抗中身先士卒牺牲的贲们,就如受访者所说的那样,是西藏人民心目中的英雄,是“很好的人”!各雪巴、措瓦和仲措的藏人,对贲的后代仍然非常尊重,仍然把他们看作是雪巴、措瓦的贲,具有一定的威信。这在西藏境内外都一样,例如流亡到国外的扎武贲,芒康普巴贲等等,在该地区民众中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 

在西藏境内,除了那些被中共“斩草除根”的贲外,幸存的贲仍然具有很高的威望。正因如此,很多较大的贲又再次被中共“吸收”到政协里做摆设。一些基层的贲,在处理雪巴、措瓦的内部纠纷、决策重大事务时,他们的声音都是举足轻重的。尽管中共成立了村委会等基层机构,夺取了贲们的政治权力,但是,在民众心目中这些贲的重要性和威信永远比政府官员大。以我家乡的雪巴为例,我们的七个雪巴,过去由一个贲管辖。被中共分割成两个大队(现称社),但所有藏人宗教的、传统的活动,还是按之前的传统,七个雪巴(两个社)一起举行,贲在这些活动中与最高上师地位等同,也就是中共入侵前贲的地位。而且,原来的贲去世后,其晚辈自然继承这一地位,得到民众一致认可。大年初一,所有村民首先给贲拜年,离贲住家较远地方的民众,也一定大年初一去给贲拜年。西藏民间对家乡的赞礼中,也至今保留着上师和贲的古有传统地位,因为他们是雪巴、措瓦的灵魂象征。

更甚者,很多政府都解决不了的纠纷常常由贲出面解决。例如雪巴内部出命案后,政府能做的是逮捕凶手、处决。但这不能消除两家人的仇恨、报复心态等问题,甚至会代代相传下去。而如果贲出面,以传统的方式协商、辩论、最后作出该道歉的道歉、该赔偿的赔偿,永不可违反的裁决,两个冤家就会从此摒弃前嫌,化干戈为玉帛,问题得到彻底解决。由此可见,无论中共入侵前的贲、还是如今的贲,在藏人心目中普遍具有正义、公平、凝聚力的人格魅力。

由西藏噶厦直接管理的卫藏政治体系,以及由臣属于西藏噶厦的杰布、各级贲和僧团组织管理的自治王国和自治邦,这才是被中国占领之前,西藏政治体制的实质。这种高度自治的体系,也反映了被“解放”前、被“民主改革”前,西藏“黑暗农奴社会”政治体制的多元化和自由度。所谓“政治西藏”、“文化西藏”的划分,也属东方主义式的想当然解读,与事实不符。

而在中文世界里,西藏人的中央政府噶厦,被占领者用“西藏地方政府”取代,西藏的康和安多自治王国,被中文矮化为由“中国王朝任命”的“土司”、“头人”所统治的“部落”地区。占领者不但在教科书里清除五世达赖喇嘛统一全藏以来,存在了数百年的政治体制和国家主权,而且从语言翻译的细节入手贬低西藏数千年发展的独特文明。不仅向中国人宣传灌输扭曲的概念,也对藏人、特别是通过汉语教育长年进行洗脑,根除我们的记忆,使很多西藏知识分子也掉进译语的圈套,被动地用“土司”、“头人”、“部落”这些与历史事实不符、充满偏见和傲慢的词汇来阐释自己。

可是,用侵略者的不实之言,怎能忠实地表达我们自己呢?因此,揭穿谎言、还原历史,从恢复命名开始。


我是一名流亡藏人,我的朋友丹鸿是一位汉人,我们合作完成这本《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一次意义特殊的经历。

丹鸿曾经在西藏长期旅行和生活,对藏人和西藏文化的了解比较深入,对西藏问题的历史知识功底厚实。她的采访深入、仔细和全面,提出的问题切中重心和关键。她除了对事件的完整性和细节要求极高,还对受访者经历的心理感受特别关注。她对口述录的整理和编辑,保留了受访者的表述特色和历史事件呈现的完整性。特别是,她以作家和诗人的敏锐触角,对每个翻译的字句都反复与我核对、推敲、确定中译意思的准确。

为了留下影像记录,丹鸿特意自己买了摄像机,利用她工作的大学暑假,两次到印度采访。由于女儿年幼离不开妈妈,丹鸿的先生也两度带着孩子一起来达兰萨拉居住多日。丹鸿是个工作狂,白天我们采访数个小时,回旅店后又抓紧翻译录音。好几次,为了摄像凌晨三、四点起床,摸黑走在达兰萨拉空荡荡的街道上。还为了采访一位安多前辈,她和我、“带着”她的先生和女儿一起专门飞往印度南方,这些对丹鸿夫妇也是物质上的一大开销。在翻译录音阶段,为了沟通交流方便,她又邀请我前往以色列住到她家,利用寒假和节假日一起翻译、记录。为了赶在我假期结束回达兰萨拉前翻译完,记得好几次到她婆母家用晚餐时,我们都是抱着电脑去,吃饭前的几分钟也没有放过。那时她正怀着第二个孩子。孩子出生后,她在教书、写作、照顾子女的同时继续整理。今年年初,台湾雪域出版社希望出版采访录,因此,我们在各自工作之余,抓紧一切时间整理、校对、查资料、写注释。丹鸿往往是在深夜孩子睡觉后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