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措:1937年生于西藏康区“霍尔章谷”,父亲是哲霍大部首领“哲霍仓”的末位传承。彭措于1957年加入起义游击队,1960年流亡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喜马偕尔邦贝日流亡藏人定居点。
1.国民党逼迫我父放弃封号
我1937年出生在哲霍康巴的炉霍(译注:臧东康区“霍尔章谷”,现被中国划为四川甘孜炉霍县。藏语“霍尔”意指蒙古人,“章谷”意为山岩石上。“霍尔章谷”包含“哲霍仓”与“章谷仓”两大部,是成吉思汗的重孙汪钦波及蒙古护卫军护送萨迦法王八思巴入康时,蒙古人的后裔。“哲霍仓”汉称侏倭土司,“章谷仓”汉称章谷土司),今年73岁。我的家乡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格鲁传承寺院觉日寺,有一座宁玛传承的寺院木雅寺。木雅寺的朱古(译注:转世化身)叫晋美,堪布叫白玛热杰。白玛热杰是我的舅舅。木雅寺的僧人要到白玉寺学习经典。
听长辈们说,在我出生前三年,“汉匪”来过我们家乡。不知道那些汉匪是从哪里来的(译注:估计为三次康藏冲突中的马步芳军队或刘文辉川军),他们焚烧了炉霍寺院,但并没有在炉霍停留,也没去我们的牧区。他们直接走了,从我们家乡去了果洛方向。
我们家是“哲霍仓”(译注:哲霍仓,汉译侏倭土司)的后裔。“哲霍仓”封号一直世袭到我父亲那一代。康藏冲突的时候,噶厦政府军队和国民党军队频繁在我们家乡活动(译注:西藏为了收复清末时在康和安多的失地,多次与中国国民党军队在康地发生军事冲突,中国称康藏冲突)。我小时候,国民党军队曾到家里来抓捕我父亲,父亲逃到山上躲避了多年。后来国民党提出一个条件:只要我们家停用“哲霍仓”的封号,他们就不再抓捕我父亲。因为“哲霍仓”是噶厦政府给我家的官职和封号。我父亲屈从了。从此,我们家就不能再冠以“哲霍仓”这一封名了,改用了我父亲的名字巴丹扎巴。
后来“哲霍仓”的大臣戈达仓,成为了我们部落的头人(译注:国民党委任)。我们头人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们不需要给头人缴税,交的税是给国民党的。除了部落间发生抢劫纠纷等事情后,我们要随头人出去处理外,一般没有什么事情。头人信仰非常虔诚,家庭经济情况也很好。头人的兄弟是一位僧人,经常邀请很多僧人举行大型的宗教活动。当这些僧人们为部落举行法事活动时,会通知我们拿些酥油什么的;另外为了保护部落安全,也会叫大家买枪械。部落民众都很喜欢头人。也许别的地方有那种不好的头人,但我们的头人非常好,不信你们可以去炉霍打听一下,他是很好的人。我们一两百人最后能到达印度也拜他的恩德。后来我与头人儿子返家探亲时,民众们都流着眼泪对他儿子说:您父亲被共产汉人打死了,而我们也不能见您一面!
共产汉人没来以前,我们的生活很好。我们家有七个兄弟姐妹,四个男孩和三个女孩,我是我家的老二。我家经营农业和牧业,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户人家,但过得非常幸福。我父母日常做的事就是农活和牧活:种田、照顾庄稼、收割农作物;放牧、剪羊毛、剪牦牛毛……家里女人们挤牦牛奶、做酥油、奶酪等奶制品。其实活儿也不是很多,我们都自己做,不必雇佣人。
我们炉霍地方水草丰富、牛肥马壮、五谷丰登。果洛和色达等地的牧民都喜欢到我们家乡换青稞等农作物。人们过得很幸福。我们主要吃糌粑和奶制品,穿的是羊毛织品。当然炉霍那时没有中国和印度的饭菜,但我们藏人自己的食物和衣服等非常充足,并不需要吃外国饭。我知道中国餐已是共产汉人入侵以后的事,那些汉人们说自己的饭菜如何如何好吃。我们也有自己的藏医医生,可以吃藏药,不需要吃汉人的药。而且我的家乡有雪山、草地和森林等,风景优美。我一直认为我们家乡就像“极乐世界”。我相信你要是去炉霍旅游,就可以看到的,我不必一再讲炉霍怎么好了。
敬仰长辈是我们家乡的民风之一。不管是否是自己的父母或者亲戚,只要是长辈,就须非常尊敬,要听他们的教导。虽然我们小时候没有受过专门的教育,但父母教育我们不能撒谎、不能偷东西、不能伤害别人、要听前辈的话。后来我们上山反抗共产汉人时,我都尽量帮助老辈们,因为这是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
我们的人们都认为,我们跟国民党不是一个国家,虽然国民党在我们家乡有驻军,但在我们祖传的意识中非常清楚:“博是博,加是加”。汉人并非自古以来就在我们家园,他们是后来才到我们藏地的。国民党汉人也和共产汉人一样,是入侵我们家乡的,曾经多次与噶厦军队打仗,还曾打不过噶厦军跑回了中国。
2.共产汉人“借道”炉霍
我12岁时(1949年左右),听说共产汉人要来了。老人们讲汉人和俄罗斯要来了,他们来了后会占领我们的家乡。由于我们认为“博”和中国是两个不同的国家,我们那里还有专门关于“汉匪”的歌谣,所以当说起共产汉人要来时,就知道那是土匪、骗子要来了,就像以前国民党来我们那里时一样。有的人说:“共产汉人像魔鬼,抢劫、摧毁一切。”大家都非常恐惧,确信汉人肯定会迫害我们。而我们若要抵抗,汉人的实力非常强大,即使我们能杀几个汉人也无济于事。但我们那儿的各寺院和部落民众还是做了抵抗的准备,也做了很多驱邪祈福的法事。
大概是1949年,炉霍来了几个共产汉人,带着藏人翻译,把我们地方的头人们召集去,说:“我们是来做和平工作的,要经过你们这里,希望你们借道让我们过去。”虽然寺院和民众做了抵抗的准备,但共产汉人来时只说他们要借道:“我们只是路过你们的地方……”没有要打仗的意思,所以我们很多人就以为,他们只是路过我们家乡罢了。
经过我们那里的是十八军。中国军人非常年轻,大概在19岁到30岁左右,高低胖瘦都一样。我没见他们带家属,也没见过女兵。他们一边走一边在有些地方安营扎寨,并收买了一些人。那时我们信息封闭,简直就像瞎子,我没有听说昌都沦陷,也没有听说签订了《十七条协议》。
3.“你们将来会遭罪的”
大约一年后,汉人在我们家乡占地搭起更多的帐篷,开始了永久停留的计划。我们的部落首府叫戈达仓。戈达仓有两兄弟,一个叫阿曲,一个叫丹增。丹增是僧人,戈达阿曲是头人。他被汉人招去,问他:“你拿多少工资?”头人回答:“我没有工资。”汉人说:“太不像话,头人没有工资怎么行呢?我们给你发大洋作为工资。” 于是汉人给头人戈达阿曲封了一个县长,封官后给他发了工资。
共产汉人还给各部落的头人和贫穷者很多钱,带头人们去中国参观、开会,让他们吃好东西、给他们好衣服、给他们封头衔等。共产汉人对头人们讲:“我们要建立一个‘老太婆背金’的社会。所谓‘老太婆背金’的社会就是:即便一个老太婆背着一袋黄金走路,也没有人会抢劫她!中国就要建立这样一个社会……”他们就这样骗头人们。很多人议论说:“这是汉人在欺骗我们,汉人绝对不是好东西!”但是头人们没有听。我们的头人当时非常清楚。我父亲时常去拜访他,头人的观点是:“我们无法打得过中国,除非我们有噶厦政府和外国的帮助。”
父母和大人们说了很多有关汉人的事情。我母亲甚至劝说过我父亲逃走,父亲说:“我不会丢下一家老小自己逃亡的。”他那时如果逃的话是可以跑到拉萨的。自从汉人到我们家乡起,我就没有快乐过。我那时虽然是小孩,但非常恐惧,担忧家人离散。
我们家乡从前没有买卖木柴的习俗。共产汉人来了后,叫我们给他们送去木柴,然后他们给钱,我们不收也会塞给我们不少大洋,所以我也去过甘孜,卖木柴给共产汉人。那时我还能听懂一点汉语,认识了一个共产汉人,他是一个年轻的士兵,我们年龄大概差不多,关系很好,他待我很好。有一天,这个士兵问我:“你有父母吗?”
我说:“有。”
他又问我:“你现在幸福吗?”
我回答:“我幸福。”
他说:“再过几年你们就不再会有幸福了。现在你要好好和父母过日子,以后就不再会有好日子过了,好好享受吧。”
他还说:“我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我知道,你们将来会遭罪的。”
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因为他很怕他的言论被他的头头知道。我当时感到很奇怪,回家后跟父母讲了这件事。父母说:“大家都说汉人要欺压我们,这个士兵一定知道一些事情。”
我说:“有。”
他又问我:“你现在幸福吗?”
我回答:“我幸福。”
他说:“再过几年你们就不再会有幸福了。现在你要好好和父母过日子,以后就不再会有好日子过了,好好享受吧。”
他还说:“我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我知道,你们将来会遭罪的。”
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因为他很怕他的言论被他的头头知道。我当时感到很奇怪,回家后跟父母讲了这件事。父母说:“大家都说汉人要欺压我们,这个士兵一定知道一些事情。”
(待续)
采访整理:唐丹鸿
翻译:桑吉嘉
采访地点:印度 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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