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边界
“我们已经三天没饭吃,手脚也冻伤了,头一天夜里她发高烧,加上山太高,她烧得有些迷糊了。第二天早上出发时,她说走不动,我鼓励她说翻过这个山口就到了……雪很深迈腿很吃力,所有人都只顾赶路,她落在了后面,但也不是最靠后的……‘开枪了,快跑!’有人喊,我拼命跑,其实也跑不快,但我的位置比较靠近山口,我跑了过去……她要是没生病可能就没事吧?她太虚弱了,跑不快……”
“我被抓进了边防站。几天后,他们让我去隔壁房间认尸。她躺在那里没穿衣服,身体上有洞。他们问我认不认识她,是不是和她一伙的……”【1】
我一边听他翻译,一边想:他也是这样跑出来的。他也可能像她那样被击毙,或者像其他一些人,冻死在雪山上 ,掉进冰窟,或被边防人员射杀了却不为外界所知……
在印度达兰萨拉,他是翻译桑杰嘉,一名偷越国境者,在翻译其他偷越国境者讲诉的一名偷越国境者的死亡。或者说,一名幸存者在翻译其他幸存者讲诉的一名遇难者的遇难。还可以说,一名追随者在翻译其他追随者的追随,一名流亡者在翻译其他流亡者的流亡。
“偷越国境”不单是地域上的“非法”跨越,更是一段时间迷宫中“合法”、“非法”的颠倒里程——
1912年9月,一个中国代表团来到印度大吉岭并要求进入西藏,声称是为了向达赖喇嘛报告“中华民国的创建并要求藏人的承认”,但西藏坚拒中国人进入其边界。中国再次派出一个“恢复”达赖喇嘛名号和地位的代表团;此后又派了一个“抱着和解的意愿前来西藏研究”的使节;又委任一个在印度的中国人刘兴祺为民国代表,试图与西藏政府接触;而此前未取得任何成果之代表团的团长杨奋仍试图从藏印边界前往西藏。但是,所有这些中华民国的代表无一人得以取得西藏许可通过藏印边界进入西藏。【2】
桑杰嘉在他的文集《天葬台》里写到:“1949年11月2日,西藏外交部发给毛泽东的外交照会:‘西藏是慈悲之观世音菩萨的教化圣地,是一个佛教兴盛而与众不同的国家,从远古时期开始到现在都一直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在政治统治方面从未遭受过任何国家的侵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反抗外国侵略并保卫自己家园的佛教国家。我们不仅需要中国军队不会越过中藏边界进入西藏以及不进行任何军事活动的保证,而且也希望严格管束藏中边界的文武官员,使我等西藏人安放心。同时,就几年前被中国兼并的西藏领土问题,希望中国内战结束后展开谈判。’”【3】
这份外交照会发出后不久,照会中提到的“藏中边界”——西藏东部康区和安多与中国接壤一线【4】,就被中国抹去了。中国人的边界扩张到了西藏与印度、尼泊尔的交界线。“侵略者手中,没有任何有关西藏边界以及外交事务的资料,对西藏外交问题没有任何概念”,“外事帮办杨公素漏嘴说:‘同印度的边界究竟在哪里,我们还不明确。国民党政府的行政管辖及其军队根本没有到过西藏,更谈不上控制与管辖边界了’” 1953年中共“合并”了西藏外交部,掠获了西藏政府与印度、尼泊尔等邻国就边境线进行交涉、约定、划分等的各项完整纪录,以及西藏政府与邻国签署的各种外交文件,“在西藏前面加上‘中国’两字,西藏和印度的边界成了‘中印’边界,而中共入侵前的西藏与印度边界以‘传统习惯边界线’轻轻代之”,藏尼边界也如法炮制成了“中尼”边界。
那些在“中印边界”、“中尼边界”被中国边防军人射杀的、抓捕的“偷越国境”的藏人,他们冒险穿越的边境线,也是桑杰嘉偷越的边境线,也是所有“偷越国境”进入印度、尼泊尔和流亡其他国家的西藏流亡者偷越的边境线,正是中华民国代表团和代表数度被西藏政府拒绝入境的边界线,正是西藏被吞并前的藏印边界、藏尼边界。
“西藏与邻国的边界线是在历史上多次冲突中,由西藏政府和人民用血和生命换来的,而且,所有的决定权在西藏政府手中”,直到西藏被中国吞并。西藏的精神领袖、西藏政府、西藏政治与文化精英和无数西藏人,流亡到了藏印和藏尼边界线的另一边。被抹去与被覆盖的边界线上,血和生命叠加着血和生命叠加着血和生命叠加着血和生命……像修持没有尽头的“古萨里”,在轮回中,无数的施身,填不饱饿鬼们的肚子【5】。
2.护照
桑杰嘉和我都有过一张中国的身份证。这张硬塑卡片上印着包括西藏在内的中国版图,布满集中营铁丝网般的网纹,身份证无疑做了防伪处理。与我不同的是,我还有过一本中国护照,但桑杰嘉没有。他持有防伪的中国身份证,他生来就被盖上了“中国藏族”的印记,他像中国人那样说汉语,他在中国教育系统中受教育,他还可望谋得一份中国体制内的职业,他在清洗和同化的流水线上移动,而在领土、边界、审查制度、禁言、伪史、身份、新话、忘怀、帝国的繁荣、假装的幸福……所组成的巨大迷宫中,雪山、草原、河流、农田、废墟、城镇……也有记忆与证言的秘密通道,诸如“灵魂”、“民族”、“历史”、“真相”等等事物,并非那么容易过滤、清洗、或伪造:
“高中时我读了一些外国人写的有关西藏的书。有几个好朋友叫我一起跑,去印度。我想:上完大学能更多更好地帮助达赖喇嘛,那几个朋友就先跑了。上大学时,我又读到了藏文版的达赖喇嘛自传《我的土地与我的人民》,读了《雪域境外流亡记》,还读了《西藏政治史》【6】。大学时又有几个朋友策划逃亡,我没有同意。我还是觉得,读完大学能出力更多。大学一毕业我就离家去了拉萨,告诉家人说去拉萨找工作,但我一直在拉萨打听怎么出逃。我没有想过、也没听说周围的人申办护照。如果有边境通行证可以走到边境地区,但我没有办到边境证。我满腔热血,想为国报效……就这样出来了。”【7】
桑杰嘉没有中国护照。那些在边境线被枪杀的西藏人没有中国护照,所有“跑”与“逃亡”的西藏人都没有中国护照。所有无法离境的西藏人都没有中国护照。西藏人与“中国护照”更有某种拓扑学的防伪术——护照不但证明持有人的国籍,还用于出入旅行他国;中国当局给西藏人打上“中国藏族”的印记,却不能提供护照证明其国籍,因为西藏人可能持“中国护照”去追随西藏国的象征,重现被遮蔽的西藏印记,踏上自由西藏的旅途,重返“非中国人”的身份——
“西藏历代政权非常重视外交事务……一直到1953年中共以‘合并‘之名吞并、夺取外交权为止,都是西藏外交部掌管西藏外交事务……
西藏政府颁发给外国游客护照(即签证)的最早记录是在1688年……
1780年西藏政府给印度总督沃伦.哈斯廷斯(WarrenHastings)的使者普伦吉尔.高桑(Purangir Gossain)签发了一份护照 ……
自1912年以来,西藏政府也正式颁发护照给那些要到国外的西藏人。
1921年西藏政府批准了其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珠峰探险队的入境和探险申请……
护照有时是发给从事科学工作的探险人员……
1942年,西藏政府成立外交部……由此外交部成为西藏与外国政府代表进行联繫的唯一合适的管道……
1942年西藏政府在边境小镇亚东向美国总统罗斯福的两位特使签发了入境许可签证……
第一本现代意义上的西藏护照是1948年签发给西藏贸易代表团的护照……英国、美国和其它七个国家给这本西藏护照签发了签证和过境签证。’当时的代表之一夏格巴的护照现存在印度北部达兰萨拉为最有力的证据。”【8】
以上文字摘自《从一张照片谈西藏政府外交部的沦陷》,是桑杰嘉注定珍视和强调的记载,是他翻山越岭数千里、躲过中国边防军人、跨越被“中尼”覆盖的藏尼边界、避开尼泊尔警察的猎寻、走过现实的中阴之旅,终于辗转来到印度达兰萨拉的因缘之一。
这个在浩劫暂息的年代、铁幕之内出生的西藏人,在西藏政府外交部工作了13年。那些时日,在达兰萨拉麦克劳甘齐镇下面,离一座西藏白塔不远的斜坡下,就是西藏流亡政府外交部简陋的砖混房子。从山路上可以看见外交部中文组办公室的窗口,可以看见桑杰嘉坐在电脑旁,身后挂着一幅尊者的像。
他有一本印度政府颁发的西藏难民证,蓝色的封面有着与西藏的天空类似的蓝。他不需要中国护照。
3.语言
当他用中文转述那些“偷越国境”者的话、那些流亡者的话时,好像他自古以来就说汉语,好像汉语是他的母语,好像他是一个汉人……虽然他的样子与汉人有可辨的区别,他有近似蒙古人的脸颊,浓黑微卷的胡须,几乎没有汉人男子将胡须修剪成那种样式,他的长头发可以和扎秀一起编起来盘在头顶,他的耳廓与寺庙里那些佛像的耳廓类似。虽然他没有经历过“时世翻转”,可是谁能确定呢?对西藏人来说轮回是存在的。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生活仍然与那场灾变千丝万缕联系着。
而就我而言,跟藏人说汉语,听他们用与我相同的语言对答,不仅自然正该如此,而且,难道不是“没受过现代化教育”的藏人,才不会汉语或者说不好汉语吗?即使对寺院里那些深受僧侣和信众尊敬的博学上师,我的尊敬也仿佛是对古人的尊敬。偶尔我会闪过略微纠结的心思:要是藏人都穿汉装、说汉语、和汉人没有两样,那这里还是西藏吗?我还记得这种心思掠过时伴随的羞愧不安,不是因为发生在眼前的汉化,而是曾在老资格“志愿援藏”文化人的雄辩中败下阵来。这些文化人们集理想、开拓、吃苦奉献、发现新大陆、传播现代化于一身,既懂得风俗禁忌又决意移风易俗,甚至会说几句藏语,像不摆架子的领导一样拍打老乡的肩膀……老资格的援藏文化人鄙夷地说:你们这种人(指的是我这样的人),就是希望西藏不发展,停留在原始落后当中罢了!藏民没有文化、不识字(指的是汉字)、成天转经拜佛、种地放牧,才符合你们对西藏的浪漫化想象!
《天葬台》里桑杰嘉描绘了关于“无用的藏语”和“现代化汉语”的循环论证机制:
“我是在大山里长大的,到九岁才离开大山上学……入学的条件是用汉语数数,从1数到20。由于我不在村子里生活,没有和汉人接触,我不会数汉语数字……
我们小学各年级的藏语文课都是辅课,不学也可以……很多藏人学生不学藏语文,原因是藏语文对升学没有任何作用……又因为是辅课,所以学校不安排好的老师任教……我是为数不多的坚持学藏文的学生之一。虽然我的藏语和藏语文成绩在班上是前茅,可是学了五年藏文,小学毕业时还不会读藏文文章,不会造句,更谈不上掌握藏文语法……
初中时,除了藏语文课,其他课程全部是汉语授课……汉语学得好其他课程的成绩自然会提高,结果汉语好的就能升学,三年下来藏语好的学生往往是留级或退学的对象……高考时,我们班藏语文学得非常好的学生都被拒在学校门外,因为他们总分很低,藏文再好也无法被录取。
后来,那些藏语文很好的学生由于无法升入高中而返回农牧区务农入牧,结束一生上学的机会。”【9】
因为藏语无用汉语有用,所以学藏语无用学汉语才能发展、提升、现代——在这样的循环论证中,西藏人的藏语文越来越“没有用”了。藏人祖先创造的形如山谷、飞鹰和青稞叶似的美丽的字母,浩瀚的经卷里的文字,赞普们上师们说过的和写过的语文,庙宇、民居、宫殿的设计师和工匠们沟通的语文,《格萨尔》艺人唱颂的语言,飞过草原和农田的情歌的语句,钱币、信件上的文字,官文、律例和文献的文字,记载政教史、条约、盟誓的文字……这使用了三千年的西藏字母语言,在短短几十年里成了“没受过现代教育”的西藏人才会的东西。你必须像一个真正的文盲那样,去接受“先进的”象形笔画语的教育,还必须像一个真正愚笨的蛮子那样不开窍,回去种田放牧自惭形秽。
更重要的是,你不能再用藏语文思考和记忆了,汉语成了你的新话,汉语将西藏的国王换成中国的土官,汉语写的西藏历史成了中国西藏地方史。“……我找不到能与‘དུས་ལོག’相对应的中文词。这个词辞典里不存在,有关西藏的中文书籍或中文译著里也没有,但这个词确确实实存在于我们藏人的话语中……‘དུས་ལོག’,指的就是‘入侵’、‘反抗’、‘起义’这段特殊的西藏历史时期,天地反覆、善恶颠倒、命运逆转、一切的一切都翻转,指的就是‘世时翻转’”【10】。当藏语消失了,“དུས་ལོག”也就销毁了,惟有“翻身”、“解放”被记载。
这并非占领者的“政策错误”,恰恰不是,而是换脑术和换心术的正规纲常。环球时报发表的中国学者文章说:“秦始皇一统中国后,又做到了‘书同文’,即文字的统一。文字统一对形成共同的文化认同和民族认同,对中国的民族融合、国家统一、疆域拓展、历史延续,都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11】。最近一次“国家统一、疆域拓展”就发生在六十多年前,民族尚未“融合”,历史还在修改。 继剿灭的村寨、继屠城、继死亡劳动营之后,系统化清除藏语文也是灭绝的一部分。
4.流亡
桑杰嘉从拉萨流亡印度的那一年,我也在拉萨。当他在“北京路”、“江苏路”或八廓街东奔西走时,也许曾与我擦肩而过。他四处打探如何出逃,我参与剪辑一部“西藏和平解放XX周年大庆”宣传片。当他昼伏夜出,在雪山荒岭走得脚底起泡精疲力竭的时候,我在布达拉宫西侧的广电局混凝土办公楼里,按照解说词铺排炮火、缴枪、举手投降、载歌载舞、挥动的花束、蓝天里飞升的红气球与和平鸽。桑杰嘉从沿途的检查站、告密者、边防站、巡逻警、或许甚至从那个几年后开枪射杀尼姑格桑南措的边防武警的疏漏之间,跨过了他后来写到的边界线,成了一名流亡者;我反复浏览的纸页上是自治区宣传部传达的意志的解说,拼凑的画面是经批准放出的“历史镜头”和精心的摆拍,我习惯了轻度翻胃,自动地不思想,或者说识时务,只管以熟悉的“美学手法”执行“甲方”意图,确保制成“合格品”通过审查结款……
2009年夏天,更准确的说,因为2008年3月的风暴,我与桑杰嘉在达兰萨拉相遇。是否有必要辨认一下相遇中更多层的含义呢?比如,忠诚与背叛、真与假、受害者与压迫者……是否有必要承认,其实早在我貌似富有情趣、怀着时尚的好奇、着迷异域风物的……汉人云游西藏时,我就从尚未来得及清除的各种痕迹里辨认出来了真相,我只是习惯了听起来像真话的宣传,习惯了像正派行径的谋害,习惯了像理性务实的败坏……无论如何,从个体来说我与桑杰嘉都算随和的人,一见如故,但不仅仅如此。我们同在拉萨那一年,截然不同的经历,加在一起更真实,也是更广泛的隐喻。
达兰萨拉的麦克劳甘齐镇,两条主街虽然窄狭,却因西藏的沦亡和流亡者的悲惨境遇而伴生了消费者的隐秘乐趣。咖啡馆、餐馆、酒吧、旅游品店和客栈的享乐主义意味,与街墙斑驳陆离的张贴相映衬,那些张贴,有的印着被镇压受害者血淋林的照片、有的印着失踪的班禅喇嘛,以及政治口号、佛学讲座和瑜伽班的手写广告等。他人的痛苦与悲剧美学欣赏者的恻隐、感动和励志。
穿过主街后面那些低矮老旧的房子形成的小巷,桑杰嘉领着我,没费什么力气,就在一些简陋清贫、甚至阴湿破败的屋子里,找到了一些老人、一些中年人、一些青年。也可以简单地说,找到了一些未被炮火消灭的男女,一些缴枪投降后从饿殍与苦役中遗存的人,一些被载歌载舞遮挡的、家破人亡泪水枯涸的男女,找到了一些挥动过花束的人、一些被红气球与和平鸽欺骗过的人、一些被通缉的新难民、被通缉的目击者。达兰萨拉已有三代流亡者了。这些人对着话筒、录音机、摄像机、报刊的、电视的、写书的、写文的、难民署的、人权组织的、有名的无名的来自天涯海角的人……不知说了多少遍了,不知翻译们重复了多少遍了,所有的……希望,最终都像被吸进了红尘的黑洞。麦克劳甘齐的街道犹如河流,悲情参观者流转不息,其来去似乎关乎流亡人,同情、谴责、以及赞美,像旅游纪念品一样廉价。
从麦克劳甘齐镇走十来分钟下到一条树木葱郁的山谷,那里有一个西藏流亡者的火葬场。一座长条形水泥焚炉砌在山涧旁边,挨近一条小瀑布,显然便于取水冲洗炉槽。有一天清晨,我和桑杰嘉去看了流亡政府老人院一位孤老人的火葬。火葬场唯一的工人图坚头天傍晚已经把木柴整齐地码放在焚炉上了,是老人院出钱从印度人那里买的木柴。天快亮的时候,老人院的皮卡车拉来了死者,他被放在了柴堆上。没有僧人们念度亡经,尸体也没有捆成胎儿的姿势,没有胫骨号的祈请和法鼓的礼赞,没有化身为鹫的空行……图坚、老人院一个送葬的工作人员和皮卡车司机,一边囫囵念经一边浇汽油。和天葬仪轨相比,一些重要且神圣的环节,因为客死他乡而缺失了。而天葬,是西藏人一生中最后一次布施和供养。
火葬场唯一的工人图坚来自色达,他后来诉说了“三万户色达庶民之主”——色达贲阿虚·仁增顿珠的最后结局【12】:“中国人把色达贲的尸体运到会场,把赤裸的尸体绑在木桩上。色达贲的两个儿子也被带去了会场,让儿子看批斗父亲尸体。中国人对开会的民众说:‘这就是你们的大贲,他是剥削压迫广大人民的坏人,我们消灭了他!你们应该高兴,你们已经翻身了!’ 他们问民众打死贲好不好?大家闭口不说话,默默哭泣……色达贲阿虚·仁增顿珠被中国人杀了,那等于是色达的头被他们砍了……我们不知道尸体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我不知为何写这些。也许和桑杰嘉找寻“时世翻转”的见证人有关。由于老人院的很多老人经历过“时世翻转”,他去老人院打听。回来说没找到,老人们不是过世了,就是太老很多事都记不清了。而后来找到的见证人,他们诉说了太多的死亡,都是可怖的死亡,是缺失了天葬台的死亡,是没有任何葬仪的死亡。或许,那些死难者倒毙之处就是天葬台,一切皆仪轨,恶魔、饿鬼、上师、空行、本尊……都在。
也许,这一切是桑杰嘉将博客和文集皆起名《天葬台》的因由……这些事都与死亡有关:生命的死亡、边界的死亡、护照的死亡、语言的死亡、家园的死亡……在渐次死亡中,如果死于失语症和失忆症,轮回之人就真正死亡了。《天葬台》是一名西藏流亡人的文字天葬台,是他“非法”跨越边界线、持难民身份证、在达兰萨拉、在漂泊的各处、在忠诚地追随中,抵抗失语症、填补记忆之窟的修持。正如“中国护照”与西藏人的诡谲关系一样,既然汉语殖民了“蛮子的舌头”,那就用殖民者的语言抵抗殖民者的除忆诅咒,用掠夺者的语言控诉掠夺,用伪装者的语言揭示伪装得更道德、更魅惑的篡改,用占领者的语言重新述说西藏国恒久的存在。
2016.2.9.洛萨
特拉维夫
特拉维夫
注释:
【1】2006年9月30日,中国西藏边防武警日喀则大队定日中队在无预警的情况下,向试图徒步穿越囊帕拉山口的藏人开枪射击,17岁的尼师格桑南措被击中死亡。另一名23岁藏人昆桑南嘉被两次击中腿部后倒下,事后中国当局承认昆桑南嘉死亡。2009年8月,我采访了尼师格桑南措的好友,她当时与遇难者同行,开枪时侥幸跑过了边界。也采访了另一名与遇难者同行的藏人少年,他当时被抓捕,并在其后被边防武警带去指认了尸体。他后来再次偷渡到了达兰萨拉。引言取自我对二人的采访,翻译是桑杰嘉。
【2】見迈克尔.C.F.范普拉赫《西藏的地位:从国际法的角度对西藏历史、权利与前景的分析》P.93(台湾雪域出版社 中华民国100年3月第二版。书中注明直接资料来源为英国外交档案。)
【3】桑杰嘉:《從歷史上的邊境管理看西藏的主權獨立》。本文黑体引文均出自桑杰嘉文集《天葬台》。
【4】《天葬台》所介绍的系列藏中条约,如1918年藏中昌都停戰條約、1918年絨壩岔藏中撤兵條約、1932年藏中崗托停戰條約等,都显示1949年以前,西藏东部康区和安多与中国接壤一带存在藏中边界。
【5】西藏人基于用施身来断灭我执,以慈悲无我的智慧来摧毁无尽轮回的佛教观念,而普遍接受过世后采用天葬。我在康区拍摄纪录片《天葬》时,据该片顾问之一、一位西藏僧侣学者介绍,天葬仪轨除了修练断灭我执的“施身法”,还为了快速中断四魔、圆满资粮而同修一个名为“古萨里”的法门。“古萨里”经文大意:把我的血我的肉给世间一切恶魔享用,使之不要再去危害别的生命;把我的身体作为曼陀罗供奉给四面八方的空行,以成就宇宙的宁静祥和。
【6】《西藏政治史》孜本夏格巴.汪秋德丹 著。这是一部以档案文献为证,翔实叙述西藏历史、特别是近现代西藏史的重要历史著作。虽然中国有专门的学术班底、撰写大量文章批驳该书,但这部被批驳的西藏历史著作却无法在中国出版,让读者自行判断。
另参见:《天葬台》:西藏現代史書《西藏政治史》及夏格巴。
【7】引言出自桑杰嘉与笔者的网上对话。
【8】引自《天葬台》:从一张照片谈西藏政府外交部的沦陷
【9】引自《天葬台》:西藏小孩為什麼上街遊行
【10】引自《天葬台》:還原歷史,從恢復命名開始
【11】2007年12月17日环球时报《中文兴衰关乎国家统一》 作者:王达三。
【12】参见唐丹鸿、桑杰嘉采访记录《翻身乱世:流亡藏人口述录》P.306;台湾雪域出版社2015年11月。贲,藏语“官”之意。中式习惯译法为“头人”。色达贲阿虚.仁增顿珠,是色达游牧社群联盟最后一任最高长官。在色达人心目中,阿虚.仁增顿珠是色达自治王国的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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