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1日星期六

塔里木,一个维吾尔人


一·
我转推了艾尔肯的一条推文。推文内容是:“XX大学工作人员证实,该大学人文学院研究员Z.B博士已被抓捕;他的同事、维吾尔古代文学研究员G.O教授,也因参加土耳其举行的一次研讨会被抓捕。二人目前下落不明。”推文附有两位学者的照片,他们看起来四十多岁,有着学养熏染的斯文优雅,是那种明显处尊体面的知识份子。
我再次想起了塔里木。他离开以色列回乌鲁木齐两年了。其实无论容貌还是体态,这两位被捕的学者跟塔里木都一点也不像。推文照片里的博士白皙清癯,表情练达,没戴眼镜;而塔里木略显粗犷,特别是他的脸书头像,褐色寸发,高鼻深目,戴一副细边眼镜,忧患深沉的神情有点文青。如果能再次见到塔里木,我会打趣他的文青头像。是“博士”、“教授”、“学者”、“文学”……这些共同特征,让我联想到了塔里木,我当然不仅仅是想起他这个人,更是担忧他,害怕他像这些教授、学者们一样,也被抓捕了。
艾尔肯的推文和图片越来越……像一场连环套叠的噩梦,被抓捕的人层出不穷,男人、女人、宗教人士、农民、商人,“教育转化中心”与岗楼、铁丝网、武装人员,迟来的死亡消息、失去父母的孩童、被判刑的专家、教授、作家、艺术家……古怪地让我想起艾兹拉.庞德的诗句:“人群中这些面庞幽灵般闪现 / 湿漉漉的黑树枝上朵朵花瓣”。
有时,我会从那些“幽灵般闪现”的面庞上辨认,看是不是塔里木?
“我每天都发现
我不应该长成这个模样
我不应该说这门语言
不应该有这个信仰”
——摘自塔里木的诗《被创造》

二.
塔里木离开以色列前,在脸书Messenger里写到:“我过几天回国。为了安全,我把你从我的脸书好友删除了。我们通过大卫联系。”他曾让大卫帮他打听一种以色列生产的药物,和大卫有电邮来往——塔里木曾发给我他用汉语写的诗,我们互相有电子邮件地址。也就是说,他回去后不希望我给他发电邮。他和我是脸书好友。我常在脸书贴关于西藏问题和“”问题的内容。塔里木从来没有给我的帖子点赞、评论或分享。而他的脸书多是关于音乐的转贴,和一些他从英文译成维吾尔文的短诗,抒情而感伤,在我看来毫无“敏感”色彩。我也没有点过赞什么的。他把我从脸书好友删除,我的理解是,他猜测或者相信,即使仅仅跟我是脸书好友,对他也有麻烦。实际上,因为写文章和在推特、脸书上表达的观点,我也经常戏称自己“分裂份子”,有逆反和不屑的习性使然,有根据审查常识的自觉归类,也有主动贴上“政治麻风”标签的意思,向中国人释放他们能懂的“预警”。
我好几次和大卫讨论,要不要大卫给塔里木写封电邮,只问他是否平安?最后决定不写。因为写了不会增加他的安全,倒是可能相反。我们困在不确定的迷雾中,不确定是否有人窥视塔里木的邮箱?如果有的话,是否知道给他写信的大卫是我丈夫?不确定“那些人”会如何判定塔里木与我这“分裂份子”交往的性质?不确定一封发自以色列的问候邮件,会不会成为把塔里木推进集中营的最后一掌?从出生就伴随的一些冷颤的不确定性,与心智交混,使我既谨慎又笨拙,人际交往和日常生活也蒙上了各种荒诞吊诡的色彩。
“我每天都发现
身体在不断地改变
脚被鞋子缩小
脑袋被帽子压扁
衣服选择我穿还是不穿?
选择不断把我强奸……”
——摘自塔里木的诗《被创造》

三.
那么,艾尔肯是谁呢?一个人,自然有父母给他的真正的名字,而我不知艾尔肯真名是否叫“艾尔肯”——维吾尔人常见的名字,意思是“自由”。在互联网上,被暴政笼罩的人使用网名,含义绝非普通的隐私安全。艾尔肯的推特名字和简介,凸显维吾尔人身份、除忆诅咒里的言说者、对占领的憎恶和反抗。这篇文字里我以“艾尔肯”代替他的网名,在于我对自由与独立的敬意。我也没有见过艾尔肯,不知“自由”在哪里。这一现实处境,正是我们与“自由”的关系之隐喻。偶尔我和艾尔肯会在DM里聊几句。
想来艾尔肯当时一定很难过,他在DM里说:“那个被抓的博士是我朋友”,而我看着他朋友的照片,想的是另一位博士塔里木。在我认识塔里木之前,艾尔肯曾经在DM里提到过,有一位很有影响的维吾尔诗人获得了到以色列做研究的奖学金,但没说姓名。认识塔里木后,我觉得塔里木并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与我有来往,就没跟艾尔肯说起。此刻,我想到艾尔肯多半有渠道了解塔里木是否安全,“好多学者被抓了啊……不知那个到以色列来深造过的诗人怎么样?”我这样回复艾尔肯。
艾尔肯说:“他已经在美国申请了庇护,去年到的美国。”
“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他。”
“他很活跃。中国警察通过他女儿要挟他替他们工作,他回绝了。现在无法与6岁女儿联系”……艾尔肯说的似乎不像塔里木。
“他的家人还在那边吗?”我问。
“为了不连累,他和妻子离婚了。公安就用他女儿做人质。”
我觉得这与我知道的塔里木区别很大。再说,如果他一年前就到了美国,并且成为了活跃的反抗运动人士,那就不用忌讳和我这个“分裂份子”联系了呀?
艾尔肯问:“你见过他吗?”
“我不知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艾尔肯发来了诗人的名字和照片。不是塔里木。我有些懵了。难道说,以色列屈指可数的研究维吾尔文化的学者、海法大学亚洲研究系的尼莫德·巴拉诺维奇(Nimrod Baranovitch)教授【1】,接收了不止一位维吾尔诗人博士后?我犹豫要不要把塔里木的姓名告诉艾尔肯?
是的,塔里木不是真名,而是他发给我的诗稿上的笔名。
“汉族人能看的书
我不能看
汉族人能说的话
我不能说
汉族人能做的事
我不能做
因为新疆特殊”

——摘自塔里木的诗《自治》

四·
那么,塔里木是谁?我不能确定,是否应该写出他的真名?在蓄须、家有《古兰经》就是“涉恐”的“新疆”,我的叙述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实际上,当我在DM写出大学名字、教授名字时,我们的智能手机、应用程序或已泄漏他的信息?实际上,仅凭“出过国”已足够进拘留营了,思虑的乱麻远不及铁丝网的广度。但是,人们是在大屠杀之后讲述受害者的故事,而不是在屠夫挑选羔羊的时候……我从未如此一边写,一边不寒而栗。然而,又怎么可能不写呢?他犯了什么罪?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仅仅因为他在“新疆”——血沃的新江山、警车与坦克的大地、集中营的疆土,从动笔起,我就充满了自我审查的焦虑……但我要讲述塔里木,一位维吾尔人,在黑暗时代的苦海横流中,与我短促的交集。“说吧,归根结底,这些羔羊犯了什么罪?”被害于奥斯维辛的犹太诗人Itzhak Katzenelson这样问过【2】。
2016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的脸书好友请求通知里,有一位维吾尔人,他与我的共同好友是艾尔肯,自我简介在海法大学。我认为他就是艾尔肯早前提到过的维吾尔诗人,立刻加了他好友。
几分钟后,我们开始在Messenger里交谈。他说在朋友的空间看见我的文字,觉得“很有意思”,所以决定加我好友。我告诉他,早就从一位维吾尔网友那里听说了,有个维吾尔诗人在海法大学做研究,教授是研究维吾尔音乐的专家。他纠正了我:“不是,我的教授是中国学家,但是通过音乐角度研究社会问题。包括蒙古、西藏、维吾尔等。”
我问他在以色列感觉怎么样?人们对他友好不友好?他说:“感觉还好。这里很多人不知道维吾尔族,也不太了解中国。很多人把我当成欧洲人而已。知道我来自中国之后,不知不觉地带出很多话题。”
我告诉他,我曾在曼谷机场被以色列安检人员单独带到一旁盘问,因为我的行李中有一本关于维吾尔的书,一个干练的安检小伙子说他懂阿拉伯文,这书中有像阿拉伯文的文字,他却不认识。我说那是维吾尔文,以色列安检人员问:“什么是维吾尔?”……
当我们网上交谈的时候,我的窗台一定像此刻一样,光影斑驳,街上远远传来归家人的车声;塔里木在林木葱翠的迦密山顶上【3】,可看见太阳慢慢沉落地中海,橄榄果随风坠地。
我问他是否主要写诗。他说:“我的写作比较广泛,诗歌以外也写过小说等。最近十年以来写了一些跟社会问题有关的论文。目前在这里主要研究20世纪维吾尔文学史。”
我表示想拜读他的作品。他说自己主要是用维吾尔语写作,不过最近四五年以来,用汉语写的东西越渐增多,因为内容涉及汉人,他想用汉语表达。他发给我了一些汉语诗,其中有他亲历的受辱:被汉族女人误认为西方人倾慕、又因是维吾尔人转而被歧视;被酒店拒绝入住夜宿街头;被警察骚扰因为他是维吾尔人……
“我手脚善于种地
跳舞
我嘴巴善于歌唱
为人类的安慰祈祷
我眼睛
习惯于散发爱的光亮

我从新疆来
不要拿我的尊严开玩笑
跳舞不是胆怯懦弱
唱歌不是耐心没完无了”
——摘自塔里木的诗《我从新疆来》

五·
安息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特拉维夫状若空城,似乎只有我们这辆车行驶。我给塔里木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们出发了。塔里木说他已经起来。那时我和大卫,以及大卫的两个同事,经常在周末徒步,每次走十多二十公里。我们邀请塔里木加入那一周的徒步。
海法大学在迦密山顶,塔里木本人比他脸书上的头像看起来沧桑一些,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异族口音。我想拥抱一下塔里木,但还是只握了握手,毕竟第一次见面。大卫用中文和他寒暄,为他打开了车门。我们在圣山橘红的晨曦中蜿蜒下降,路旁时而晃过某年山火烧焦的树木。塔里木说他的维吾尔语诗以抒情为主,“我的汉文诗歌带非常强的政治性,所以有点忧虑,我不太喜欢文学作品带这种色彩……”
到了徒步起始的地方,与大卫朋友汇合。正如塔里木所说,以色列人通常以为他是欧洲人,“带出了很多话题”。我向两个以色列人介绍:“这是我朋友,塔里木,他是维吾尔人。”
我说不出口“他来自中国”。那两个以色列人问他来自哪里?塔里木倒是神情清朗、淡定:“中国”,他答。
两个以色列人看了看我和塔里木,其实是把我东方人的面容与他西方人的面容对照,有些困惑,“中国哪里呢?”他们接着问。
我有点不自在,抢着说:“东突厥斯坦……”
两个以色列人满面茫然,大卫打了圆场:“Xinjiang你们知道吧?”
朋友说:“Xinjiang,知道啊”
大卫说:“Xinjiang就是东突厥斯坦,在中文里‘新疆’意思是‘新的疆土’……”他转成希伯来语给他的朋友速成了一下相关背景。大家都笑了,轻度尴尬、短促的笑,带有政治性。
这是明媚的一天。我们在“以色列南北徒步线”的某段走了十五公里,塔里木穿了一双棕色休闲皮鞋,不太适合野岭徒步,但雨季过后不久的土地依然柔软无尘,踏过了一些返青的草毯,踏过了一些有砾石的土路,走上坡、走下坡,穿过了斑斓的矮灌丛,经过了一处基督教的圣迹,经过了一些朝圣的欧洲来的信徒……行文至此为何我眼前总是闪现那双脚的迈动?“新疆”塔里木的绿洲上一户农人的儿子,经过“民考民”、硕士、博士、副教授,来到以色列做两年博士后,穿着棕色的皮鞋,那双鞋质地很好,没有因远足而变形,也没沾染太多泥痕,还可以继续随塔里木去图书馆查资料、拜访他的教授、或随他回乌鲁木齐到讲堂上授课、进到家门齐整地摆放在地毯旁……不,不在于这双鞋,而在于鞋的主人,自由地行走在异国,同时被捆缚于征服者……
“我从新疆来
在机场
请允许我赤脚过安检
我习惯赤脚放羊
我习惯赤脚农耕
草类喜欢被我抚摸
农田喜欢被我踩”
——摘自塔里木的诗《我从新疆来》

六·
鞋的主人已失去了自由。
到以色列做学术研究的维吾尔人不多,艾尔肯从一位流亡土耳其的维吾尔诗人那里,很快问到了塔里木的消息。“你打听的那个人是不是叫Ablet Abdurishit Berqi【4】?如果是他,已经被抓。在土耳其的那个诗人说,好几个人确认,他已经被抓,具体时间不清楚,据说是被关集中营了……那片土地上的每次大清洗,都是从知识分子开始的。我的那位被抓的朋友,是留美博士,很谨慎,可以说跟政府走得很近的一个人。也被抓了。”艾尔肯在DM里写到。
Ablet Abdurishit Berqi,也很谨慎啊。在寄给我的汉语诗稿里,出于谨慎,他更宁愿用“塔里木”这个笔名。今天中文“谨慎”的含义是什么呢?无论如何,穿着棕色皮鞋的塔里木,Ablet Abdurishit Berqi,他在以色列研究过维吾尔文学史,他曾和我们在圣地荒野一起徒步,他在中国某个机场安检脱下鞋子时,忆起了赤脚放羊和踩在田间,他在郑州被酒店拒住,夜空下吃了一个苹果,他劝我以后写批评文章“温和一些, 不然容易引起仇恨”,他从微信朋友圈看到山东疫苗案,写了一首不算辛辣的讽喻诗,他寄给我的组诗总标题是“诗歌,我的避难所”,他在“谨慎”的薄冰上行走,走进了集中营。
“你有权保持沉默,你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将作为呈堂证供。”一位中国诗人在推特上哀鸣【5】,而这也正是我此刻的哀鸣。我将写下诗人塔里木说过的话,因为他是如此思考和表达的人,被称为“涉恐”,与和他一样“思想有问题”的人们一起,关在“去极端化”集中营里,才能让“两千万人安心睡觉”【6】。这位和我在以色列相遇的维吾尔人,也是我唯一面对面长谈过的维吾尔人,他的被捕,拉近了我与迫害、恐惧、绝望……的距离。也因此,写此文在我,是对抗失语症的精疲力竭的挣扎,因为你无法确定谁会读到这些文字,谁对“上面”更卖力,谁会“忠于职守”而行恶之平庸,将我写下的某字某词,织成他的罪名,挖成他的深渊。就在我写到这里时,第一个向世界公开自己集中营内经历的哈萨克族Omir Bekali得知【7】,他年近八旬的父亲,在集中营内被杀害了——我们懂得那死亡所传达的恶毒讯息:连幸存者讲述的权利、连受害者被讲述的权利,都会剥夺。
“别骂雾霾
朦胧适合于思考
朦胧适合于谈恋爱
在我眼前不存在
你所诅咒的白天、黑夜
我眼前一片美景
我是为皇帝新装
被哑巴编写的颂歌”
——摘自塔里木因毒疫苗有感而发的诗《灰色情歌》

七·
回想贯穿那次徒步的交谈,基本上是我问塔里木,他解答,平和散漫,毫无“刺激性”,绝大部分想不起来了,我能靠记忆复述的,就是最“分裂”、最“极端”的。
我们自然聊了七.五惨案。塔里木当时在家,枪声响了一夜,他彻夜未眠,他相信有大量维吾尔人死亡。随之好几天戒严,不能出门,家里冰箱都空了,他不忍年幼的儿子挨饿,不得不冒险出去设法搞点食物。他提到了帕提古丽·古拉穆,一位母亲,不停奔走在监狱、看守所寻找儿子。她儿子在七.五后被军警抓走,一直渺无音讯。她正被当局以“泄露国家机密”罪不公开审判,因为她接受了外媒的采访。“七.五以后有数以千计的维吾尔人被拘捕和失踪。这个女人敢公开打听失踪的儿子!她的遭遇只是冰山一角。你也是一位母亲,也许有一天你会写关于这位母亲的文章……”塔里木这样说。
他说新疆除了军队、武警,还有兵团、企业武装,那些油气公司和矿场的保安队伍,装备高级精良俨然军队。最令人担忧的,不是手无寸铁的“维吾尔恐怖份子”,而是旧吏新官利益相争,把新疆变成了火药桶……
我在境外媒体的分析里,读到过关于昆明火车站袭击案、乌鲁木齐火车站爆炸案的蹊跷之处。因此我问了塔里木的看法。他承认他抱有相同的怀疑。我们也谈到了偷渡的维吾尔难民。塔里木说他确实听说有维吾尔人加入了“伊斯兰国”,但问题是,那些维吾尔偷渡者绝大多数是南疆的农民,连维吾尔文都不识,更别说半句中文都不懂,从小到大听都没听说过叙利亚。不可思议的是,他们怎么能拖儿带女,走出处处哨卡、出门需要“便民证”的新疆,纵贯大半个中国,偷渡到泰国?转道马来西亚、经土耳其再到叙利亚?
他用的“新疆”这个词。当我认识塔里木时,维吾尔学者伊力哈木·土赫提教授,不主张独立却被以“分裂国家”的罪名判了无期。塔里木说自己的观点和伊力哈木相似,不寻求独立。即使伊力哈木的遭遇,也没改变这观点。塔里木大致是这样说的:不想再看到流血了。盛世才在新疆执政十年杀掉了五十万人,当时的新疆人口才三百万左右。中国内战、文革杀的人都太多了,包括少数民族。汉人要新疆的资源,可以啊,如果我们放弃资源能换来真正的自治,那何必非要独立?维吾尔人很善经商,我们可以不靠石油天然气。保存民族和文化,重在发展维吾尔人的教育,提升我们精神的潜能……
“ 我要自治
难道你不知道吗?
新疆本来很自治
你还想要啥?
看来你的毛病很严重
是不是需要治一治?”
塔里木在短诗《自治》里写下的句子,是来自记忆,来自当下的威胁,也是来自预感吧:富商们、企业家们纷纷被捕判刑了,没有“善于经商”的空间,没有“放弃资源”那么简单。相信发展教育的诗人塔里木,教育学院副教授Ablet Abdurishit Berqi被送进了“教育转化集中营”。这位在以色列顶尖大学做博士后研究维吾尔文学史的学者,他将受到何种“教育转化”呢?
新疆书记陈全国说:“像学校一样的教育、像军队的管理、像监狱一样的戒备。必须破坏他们的血脉、他们的网络、他们的根”【8】。
“我没有护照
无法出国
我唯一的选择是偷渡
但我害怕在边境被打死
也没有钱交给人贩子

我是爱的偷渡犯
虽然爱没有国籍
诗歌是我的避难所
自由无比”
——塔里木的诗《避难》

八·
我们走上了一片高地,附近似乎有村庄,一群山羊从茂密的灌木丛中抬头看我们,牧人不知跑哪里去了。太阳开始西斜,光线变成了黄金的颜色。塔里木驻足拿出了手机拍照。这是徒步中他唯一一次拍照,拍了斜阳下咀嚼春芽的羊群。看着他举手机拍照的背影,我心想,这美地沐浴在神圣的光辉中,让诗人想起家乡了吧?他写过“我习惯赤脚放羊”的诗句,羊铃的叮咚和温驯微笑的羊们,是否也令他心碎?
大卫也拿出手机朝向我和塔里木。塔里木有些不安,仿佛这充满乳香树味和雏菊味的微风吹来了警察。塔里木欲言又止,大卫已经按了快门,他只是好心给我和我的朋友留念。我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合适,塔里木还是转头对我说了:“照片别放在网上啊……”
“当然,Ablet,我不会放上网的,我知道……”我对他说。Ablet顾忌“别人”知道他与我有交往,我理解。因为我写的文章以及在推特、脸书的言论,按照中国刑法,已经犯了“煽动分裂国家罪”。我早已不是中国籍了,但是,一个维吾尔人,要继续在“新疆”生活,穿着他棕色的休闲皮鞋,走进大学教室讲维吾尔文学,回到家齐整地摆放在地毯旁,与妻儿的鞋子在一起……他该怎么解释与“分裂份子”的关系?
可不可以说,是“教育转化”的关系呢?Ablet不但不主张独立,还对我说:“我想恳请你,写文章能不能稍微温和一点?措辞太尖锐容易引起仇恨。另外,除了关注民族问题,也关心关心汉人维权。”塔里木一共和我见了三次面,三次都说了类似的话。他没能“转化”我。我说了我的悲观,说了我对“尖锐”、“仇恨”、以及我对“汉人”的看法,我说得很少,因为塔里木似乎更想打住话题,他摇头苦笑,反复喃声犹如祈祷:“温和一点,再温和一点……”
“包括2768根警棍、550支电击棒、1367副手铐,还有2792罐胡椒喷雾……而这只是众多采购清单中的其中一份。从2017年初开始,新疆当地政府为了经营再教育营,做过的采购不下千次。各地的营区采购的包括﹕警察用品如制服、警盾、头盔,以及镇暴工具如泰瑟枪、电枪、狼牙棒、催泪瓦斯……还有一个营区请求购买‘虎椅’。这种椅子一般是监狱里面拷问犯人所用。”【8】——这是来自“去极端化教育转化营”的“温和”。
“我要依法治国
等一等
你水平不够了解什么是法律
暂时不合适

什么是爱?
不要啰嗦
我们有自己的解释
什么是恨?
不要装傻逼……”
——摘自塔里木的诗《自治》

九·
Ablet Abdurishit Berqi博士,诗人塔里木,语言是什么?文学是什么?
那“五千年文明”的“古国”有高亢鼓舞的梦,做梦人有为所欲为的权,“他们”的系统那么完善,运转那么效率,装备那么先进,管理那么现代,还有无数经验丰富的、以及急召杂凑的使用警棍、电击棒、手铐、电枪、狼牙棒和老虎凳的人……而我们的语言,一败涂地,全然不能承担对如此浩大的罪恶工程的描述。
“我的维吾尔语诗多是爱情诗。我喜欢写抒情的、爱的诗歌……”塔里木用母语写爱情,写他爱的女人。我还没读过他的爱情诗。我在等待他翻译成汉语。有关于温柔抚摸皮肤的诗句吗?有关于身体温暖芬芳的诗句吗?有关于婆娑撩人的长发的诗句吗?肯定有啊,无论哪种语言,一写爱情就纯净,就幻化出无限的美。可是,那些头发被剃光的女人、那些皮肤溃烂的女人、那些以奇怪的姿势被绑在铁床上的女人【9】……她们也是塔里木的情诗里歌唱的女人,被糟蹋成非人了。没有语言能讲述肉体受难的痛苦,只有受难者的肉体知道,只有惨叫在诉说,血呜咽。
我的语言此时要用来絮语晚餐和酒吧的歌曲。晚餐有芥末酱焗三文鱼,盛在一只蓝釉卷草纹花边的瓷盘里;芝麻照烧烩的小鸡肉,盛在一只绘有薄荷叶的黄色瓷盘里;大卫做了沙拉,浇了橄榄油、柠檬汁、芒果泥调成的汁;四川凉面是我的拿手菜,不知塔里木吃不吃辣椒,我特意把佐料和辣椒酱分装在两只小盅里。看见凉面塔里木很高兴,他爱吃辣,放了两匙红油辣椒……这寻常的饭食无需修辞,仅仅写出就显现了语言的魔力。这是人类的生活。
但是,没有语言能形容那“糊糊和馒头,一片莲花白的汤”【9】。看守所就是形容词、拘禁营就是定语。在伟大复兴的梦乡,词语的概念已经改变了,比如关押教授、医生、作家、律师、艺术家、出版人、企业家……的场所,叫“职业技能培训中心”;而订购成千的警棍、电枪、手铐和老虎凳,叫“集中关爱”【10】;被夺走父母的孩童,他们进了“天使学校”;“分裂份子”、“恐怖份子”、“极端份子”,不但指渴望独立的人,而且指不求独立的人,还包括那些戴头巾的人、出过国的人、让儿子买面粉和火柴的人、读了正式出版的“禁书”的人、不吃猪肉的人、不喝酒的人……【9】
大卫开了一瓶耶路撒冷酿酒坊的红酒,正要斟酒才恍然想起,噢塔里木是穆斯林吧,穆斯林不喝酒吧?接着我们又才意识到,大卫甚至还预定了比亚利克咖啡吧的座位,当晚那里有一个有名的歌者演唱,大卫热爱音乐和民谣,只想到用美酒和音乐来款待客人,却忘了别的。实际上这粗心反倒增添了开心,塔里木笑着接过酒杯,安慰大卫说,“没关系,我可以喝一点点”……晚餐后我们散步去了比亚利克咖啡吧,这个斑斓迷人的小屋,白天是咖啡馆,夜晚就变了酒吧,在比亚利克小街的尽头,比邻以色列伟大诗人比亚利克的故居,经常有诗歌朗诵、民谣歌手或小乐队的主题之夜。
塔里木,还记得吗,大卫跟你和我说了一点诗人比亚利克,可酒吧里歌者已经开唱了,乐曲没给我留下特别印象,而音量把我们的谈话冲成了碎片。无论如何,比亚利克的诗,是用复活的语言,现代希伯来文写的。他用新生的母语写出了不可思议的交响:祈愿复国的歌,控诉杀戮之诗,羽翼下爱的缠绵,夏天在绚丽中死亡,还有童谣趣味盎然……维吾尔诗人塔里木,你写过:“诗歌是我的避难所/自由无比”,那是用你的母语写成的避难所吗?现在你的避难所还在吗?当你换上囚服,当你用我的母语唱红歌,当你用我的母语背诵语录……
当人们被换上橙色马甲、黄色马甲【9】,当人们再唱出红歌、再背出语录,就振兴了新话,我的母语的变异,一种干硬、刻板、木僵的语言,一种在人类历史上,在“两个百年史”上扮演重要角色的、精神错乱的指令。用我的母语来清洗你的母语。我的母语无法言喻这羞耻。
“夏天在紫色、金黄与赤褐
落叶的树木上死亡
夕阳辉映的密云
在它们自己的血中死亡
……
我心如遗孤。很快
冷酷的雨就要敲击鼓点”
——摘自比亚利克《夏天消亡》

十.
有“两个一百年”的梦。也有“等待几年”的梦。
Ablet是一个等待的人。他认为那很多人眼中的独裁者,其实是一个改革者,集中权力是为了实现民主。当塔里木说他这样“推测”时,我出于礼貌忍住没笑。也许,一个集权者最终会显现他也是一个德智皆备的圣者,这样想会让我们好受一点?会让我们觉得还有未来?我必须承认,我也升起了一丝幻想。我告诉自己,也许塔里木是对的,我去国太久,他更接地气啊。Ablet觉得这个乐观的未来只需“等几年”。就像他劝我写文章“温和一点、温和一点”,那祈祷般的低语,他这样说:“再等几年,再等几年,我相信那时,我就可以请你和大卫来新疆,陪你们转一转了……”如果塔里木还记得他预支的邀请,他会和我此刻一样,感到格外痛苦吗?
酷暑烈日,塔里木从海法来了特拉维夫,过几天他就要回乌鲁木齐了,我请他来话别,想再用四川凉面招待他。他已经把我从脸书好友删除。他说不吃饭了,忙,要赶回海法。他在我家呆了不到二十分钟,我都不记得他是否坐下、喝杯水没有?只记得他说先去大使馆办了点事儿,而后是令我刻骨铭心的话别。
他说:“没准我下了飞机还没出机场,就会被带到一个单独的房间,暴打一顿,然后消失。”
面对我错愕的表情,他又说:“也可能没事儿……”
他神情是认真的。实际上我见到的塔里木很少笑。我的理解力却障碍重重:他是一个诗人、作家和学者,新疆教育学院的副教授、能拿到护照、到以色列深造博士后、回去将受聘川大做文学教授……我问:“一到机场就暴打?消失?凭什么呀?”
他用见惯不怪的语气说:“新疆就是这样。维吾尔人从国外回来,出过这种事儿。”
我的反应是发呆,更是不相信,心怀狐疑地看着他。塔里木倒像安慰我,又说:“我会先飞北京,从北京飞乌鲁木齐可能好一些。如果直接从乌鲁木齐入境,那就很难说。”
我的思维变得既迟钝,又混乱,又分裂,最主要还是难以置信。我想即便真有那么恐怖的事发生,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我甚至有点想笑,奇怪这沉稳成熟的Ablet怎么这么戏剧性?因为他真可以说是事业有成的体制中人,性情谨慎练达,关键是他能有护照出国做学术研究,相比很多藏人、维吾尔人得不到护照,他算神通广大了吧?
我说:“你是到以色列做了学术研究回去,你们单位也能为你证明,凭什么扣下你打一顿?怎么可能让你消失?”
平心而论,我这逻辑很通达,对不对?塔里木听我这样说也哑然无语。
然后他又说:“我恳请你”,这措辞因汉语日常交流很少用,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是不是塔里木的维吾尔语习惯,他直接转成汉语了?他说:“你以后写推文和文章还是温和一些,真的真的,没必要那么……强硬”,他还让我转达唯色,除了写本民族的苦难,也关注一下汉人遭受的压迫,用语要软化,不要有“仇恨”。他使用这个词让我不悦,我说:“什么仇恨?不觉得唯色有什么仇恨。”他一再重复“温和一些、温和一些”,还说他如果去北京,想拜访唯色当面给她建议。
然后,塔里木说了让我纠结了两年多的话:“看看过一两年吧,我请你和大卫到新疆看看……”
他什么意思?为了安全,他把我从脸书好友删除了;他刚刚还说自己在机场可能被消失,怎么敢过两年请我去新疆?
我虽然离开中国已逾十年,入了以色列籍。但是,就像一只永远丧失了安全感的动物,尽管逃离了丛林,还是会因某种情境、某个声响或气息而惊惶,恰如那一刻,我脑中闪过了伊力哈木是被新疆警方跨境抓捕的,也记起了在艾尔肯的推文看到过,中国公安招募海外维吾尔人做线人……我半拒绝半试探地说:“不敢去新疆。我这分裂份子去那里不会被抓起来吗?”
塔里木说:“如果你被抓了,我可以找朋友把你捞出来。”
我问他:“怎么捞啊?”
他说:“塞钱。新疆那地方,他们抓了人,塞钱就放你……”
洒满夕照的客厅里犹如潜入了幽灵。我有些伤心,似乎这回答证实了他和新疆警方有关系。我也有些愧疚,是一种将一个人视为朋友、同时不信任他的愧疚。
我说:“我不想去。如果我这分裂份子能平安出入,会被说成是特务的,呵呵……”
塔里木摇头苦笑:“也有人这么说我。”
这些话说完他就走了,急匆匆地要去赶列车回海法。
时间像暗夜里的子弹头列车狰狞地飞驰。塔里木也上了秘密转运的列车吗?转运维吾尔人的列车与运输犹太人的列车有什么不同?挤满犹太人的死亡列车慢速,闷臭,摇晃,烧煤、喷烟……转运维吾尔人的列车从二十一世纪出发,更现代,更高技术,有“和谐号”吗?有“复兴号”吗?在无眠的长夜,时速两百公里地拉开他们与亲人的距离,有些就此永诀……
当塔里木说在机场可能被消失时,是在说他知道的真相,和他内心的恐惧。但我拒绝相信。我宁可认为他夸张,反而幻想“在那里”还有逻辑和正常的人性。这样想,会好受一点。
当他祈祷般低语“温和一点、温和一点”时,他在讲述自己的生存技巧:刀锋上行走,要尽量小心,再小心一点。但我以为他在“转化”我。唉,我的朋友,原谅我至此都还抬杠,你很温和,唯色很温和,艾尔肯也很温和,我也很温和, 我们都既温和又讲道理。 那些被抓进“教育转化”集中营的逾百万人,谁又不是呢?
当塔里木说过两年就请我和大卫去“新疆”时,他是在说他的幻想。因为他幻想过,一个集权者最终会显现他也是一个德智皆备的圣者。但幻想所交混的现实,不是公安救出人质,而是抓人,塞钱放人,才是当时的现实。两年后的今天,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亿万富翁都被抓了,不需要赎了,通通进去。多么似曾相识,犹太人、维吾尔人……通通洗劫资产,在集中营里培训职业技能,然后强制无偿劳役……
有中华振兴的梦,有等待民主的梦,也有无数羔羊的梦。
奥斯维辛幸存的犹太作家Primo Levi描述了营中的梦:凄苦的夜里,常有同样的梦,惊悸而繁杂的梦。梦中灵魂与躯体,回到家里,吃着东西,讲述着我们的故事。直到,飞快而平静地,响起清晨的起床令,心便在胸膛中碎裂【11】。
塔里木在营中,是否梦见过“灵魂与躯体,回到家里,吃着东西,讲述着我们的故事……”?
在以色列,塔里木给我讲过他的两个孩子,他思念他们。大孩子那年该考大学,塔里木想回去陪他预备高考。小的,才华横溢的小天才,从九岁开始写故事的孩子,那时十二岁,已经写了几百万字的小说,汉文写的。塔里木说起他们时,露出了骄傲又慈爱的微笑。现在,孩子们在哪里呢?
Ablet Abdurishit Berqi,最后给我们的是祝福。他离开以色列三个月后,海法、耶路撒冷等地的市区和山林多处发生大火,烧了数天,家园化为焦土的既有犹太人也有阿拉伯人,伴随着火舌般灼人的仇恨诅咒……大卫收到了塔里木的邮件,那也是他回去后发来的唯一邮件。他写到:“亲爱的朋友,你们平安吗?从新闻里看到以色列发生的灾难,我很难过。愿上帝保佑这圣地!”
「我的笔断裂了
我脆弱的心因这压迫而剧痛
我夜莺的歌声已被强烈的风暴灭寂
我的双手和双腿都瘫痪了
在我身上,还剩什么可取悦我宝贵的国?
我生于一个最黑暗的时代
从此被窒息在囚笼里
我会在这样的苦难中度过余生吗?」
—— Abdurehim Otkur《我的笔断裂了》【12】

2018年11月 特拉维夫

注释:
【1】Nimrod Baranovitch:海法大学亚洲研究系创始人。专注当代中国文化、社会和政治研究,集中于流行文化和文化政治,集体记忆和史学,少数民族(主要是蒙古人,维吾尔人和藏人)及其与汉族和中国的关系。
主要著作:《中国新声音:流行音乐,种族,性别和政治1978-1997》,加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
【2】Itzhak Katzenelson(1886-1944),白俄罗斯犹太诗人,戏剧家,1944年在奥斯维辛被处死。
【3】以色列北部的一座山脉,濒临地中海。得名于希伯来语“Karem El”,意思是“上帝的葡萄园”。海法大学位于迦密山顶。
【4】根据List of Uyghur Intellectuals and Well-Known Persons Imprisoned In China上提供的英文音译名是:Ablet Abdurishit(Berqi);他的脸书用户名是:Ablet Berqi。据他的导师巴拉诺维奇博士说,Ablet自己写的汉文音译名是:阿不都艾海提·阿不都热西提·白尔克。他常用:白尔克。
【5】中国诗人刘强本的推文。
【9】哈萨克斯坦籍维吾尔人、曾被拘集中营的Gulbahar Jelilova的证言
喀什一扇大门上的告示,指示人们如何回答家人去了哪里的问题。
“讲清楚政府是立足帮助挽求(救)的出发点进行集中关爱。”
“讲清楚被关爱的人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很有可能危害社会,连累家庭。”
【11】(意)普里莫·莱维《再度觉醒》杨晨光 译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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