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26日星期五

特拉维夫的加沙战争手记:撕毁与殉难

 1.撕毁者


人质招贴呈现一个人的形象。无论是面部特写,还是半身照,或全身照,人的形象是招贴的主体。老人、男人、女人、青少年、孩童、婴幼儿……人是主要的。每张招贴上的人,音容笑貌有别,喜怒哀乐各异,各有其名也年龄不同。相同的是,招贴上都印着:“被劫持”、“带她/他回家”、“2023年10月7日,230多无辜平民被哈马斯从以色列劫持到了加沙”等语句。


很快,这些印着人质照片的纸片张贴在了世界各地的公共空间。街道墙壁,社区公告栏、建筑物、橱窗、树干等等。紧跟着,一些人开始撕毁人质招贴。纽约、巴黎、柏林、伦敦、悉尼……到处都有撕毁者。就像从血糊糊的伤口上,撕下粘得紧紧的创可贴。人们伸手撕下印着人质照片的招贴。


“为什么?为什么撕毁人质招贴?他们被哈马斯劫持了,无辜的人们,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孩童、婴儿……为什么撕毁?”视频拍摄者悲愤地问。


撕毁者往往不回答。有的撕毁者理性冷静,冷冷地瞪着悲愤者,轻蔑地一下接一下撕着,坦然地撕着,对撕毁人质招贴的正当性深信不疑。有的撕毁者蒙着面,就像蒙面圣战士的装束。为什么蒙着面呢?因为他们害怕被认出。他们知道自己长得和哈马斯一样。有的撕毁者竟被问得有些尴尬,好像他们自己也知道哪里有些不对劲,但还是决定突破某种底线。


我被眼前的一幕幕撕毁情景所震惊。同时意识到,我其实并没有仔细看过那些人质招贴。为什么呢?因为如果一张张人类的脸,喜怒哀乐音容笑貌,映入你眼帘,你知道他们跟你一样,能感知冷暖饥渴和疼痛,与你一样有全部的人之属性。他们就像你的一部份,或另一个你。我不敢端详这些人,细想如果我是他们。


人质招贴就像伤口上的创可贴。被悲愤的人们贴得到处都是,因为那是我们正在流血的伤处。这重创,创可贴几乎无济于事,却是某种心理安慰。它也的确起到了一点点镇痛的效果,你不能撕开它、揭下它。任何人都能理解这一点,对吧?


悲愤的记录者一遍遍追问:“为什么撕毁人质招贴?他们是无辜的平民,男女老幼婴儿,他们被哈马斯劫持了。我们张贴他们的照片,呼吁世界帮助带他们回家。为什么撕毁?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撕毁者的答案。


有的撕毁者不回答,只是坚定地做他“该做”的事。有的撕毁者也很愤怒:这是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宣传!他们没有理由在这里!加沙在苦难中!以色列在对巴勒斯坦人实施种族灭绝!巴勒斯坦已经死了成千上万的孩童婴儿!


招贴上的照片中人其实在另一时空。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具有人类的全部属性,人类的人性。我们仔细端详这些人,他们就会从照片上下来,像你所熟悉的活生生的人。如果你走进照片所示的那个维度,或许可以和他们握手交谈、甚至成为朋友。他们还活着。撕毁者将他们从中撕成两半,撕碎那些人质的脸,将那些音容笑貌的人,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扔进了垃圾桶。扔进了灵魂中的焚尸炉。


也许你无法直视这些招贴上的人。这些人看起来和你一样,温和善意的笑脸,婴幼儿圆胖可爱,纯然的天使。这些犹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妖魔。人们怎能被犹太人的假象所欺骗?犹太人怎么可能具有人性?有人给两个人质儿童涂上了希特勒的小胡子。


2.殉道者


撕毁者有男性和女性。我所看见的女性甚至多一些。她们有的包着头巾,有的世俗装扮,有的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有女扮男装或男扮女装。撕毁者显得非常多元开放。他们显然来自另一种意识宇宙。在那个次元,女性、气候环保组织、LDBTQ群体、弱势群体、受压迫者、无产阶级……是哈马斯的盟友?或者“与加沙同在”?


当拍摄者追问撕毁者:为什么撕毁儿童人质的招贴?这些多元化的撕毁者回答说:“想一想加沙吧,加沙已经死了成千上万儿童!”也许这些多元化的撕毁者说得对。让我们想一想加沙死难的儿童。


加沙战火死难的图片总是相似的。若不标注时间,你会以为是同一件事情、同一场战争。实际上也可以这么说:每次战争就像一座死亡祭坛,上面堆满了孩童的牺牲。本质上这就是同一件事。以色列空袭后的现场,楼宇房舍一片瓦砾。很多精壮男人在废墟上,疯狂地刨挖加沙的孩子。男人们怀抱血淋淋的儿童,那么多无辜至极的儿童,就这样死了。“以色列血腥残酷地杀死了我们的孩子”在天地间回荡。


母亲们在哪里?父亲们在哪里?轰炸之前,孩子和母亲在做什么?孩子与父亲在做什么?他们收到以色列空袭的通知了吗?为什么这些照片里看不见女人?死孩旁都是痛不欲生的男子,也许是父亲?或者叔叔?或者监护者?旁边高矮胖瘦清一色男人,他们是救苦救难救生者。他们焦灼地用手刨碎砖瓦砾,抱出惨不忍睹的婴幼儿,冲向废墟旁的焦点场合,向全世界展示加沙孩童的苦难……


为什么有这么多孩童的尸体?孩子们的母亲呢?孩子们的父亲呢?联合国妇女署统计了10 月 7 日以来【1】,加沙有7533妇女儿童被杀。2056位女性“在男性伴侣去世后成为寡妇和新的户主”。这并不意味着有2056位丈夫遇难了。因为加沙男人可以娶四个女人。所以这些女人中不知有多少是共享一个男人。有女是“寡妇”,有女是“新户主”。因此你也并不真的知道死了多少男人。但可以肯定少于2056位寡妇数量。在当前语境下,这7533名妇女儿童、少于2056的男人,似乎都是平民,死于以色列的种族灭绝式屠杀。没有一个哈马斯?


一场妇女儿童比男人死得多得多的战争。多元化的撕毁者提醒得对,我们真的应该知道,废墟下为何有这么多孩子?


哈马斯说【2】:巴勒斯坦选民将投票给那些开发火箭的人,以便向我们巴勒斯坦土地上的占领者发射火箭弹。巴勒斯坦选民将投票给那些将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头践踏在脚下的人;将为那些一个接一个牺牲自己的孩子、为真主而成为烈士的人投票;将投给那些倡导女性殉难者的人。

哈马斯妇女运动领导人 Rajaa Al-Halabi 说【3】:一个立志成为“殉道者”的女孩,脑子里只想着——用她的血和腑脏来迎接她的主。女性希望代替烈士殉道,或与烈士们一起。如果有机会,哈马斯的任何女性都会成为“殉道者”。加沙大多数幼儿园属于哈马斯,老师们从小就培养孩童们热爱圣战,热爱与敌人作战,渴望见到安拉。

天堂是比尘世苦厄好太多的所在。在那里儿子有真主赐予的无上荣耀,有永恒的安康与快乐!身为母亲,谁不是因为爱儿子、渴望儿子永恒才支持他成为烈士的?儿子成为烈士之日,也是他在天堂的婚礼之时。72个黑眼仙女将做她儿子的新娘,服从、伺候、赞美他。

加沙哈马斯管理的伊斯兰法院裁定【4】,女性出行需要男性监护人的许可,不得擅自单独旅行。所谓的监护人或父亲、或丈夫、或兄弟、或家族中男人。她须获得许可去法院报备登记,才能离家远走……去哪里呢?去以色列通知撤离的南方须经男人们同意吗?如果“监护人”不许她“单独旅行”去南方避难呢?在清一色的男人世界她寸步难行。有没有“监护人”告诉她,如果注定被空袭的炮弹选中,那也是全家一起去天堂?


人类似乎有林林种种的“监护人”。“监护人”说:尘世不值得留恋。今生的地狱或者是犹太人造的,或者是穆斯林、或剥削阶级或殖民者……是“他们”,林林种种的妖魔制造了你的苦难,制造了林林总总的地狱,需要五花八门的殉道换来五花八门的“解放”。加沙是一座地狱,一座露天监狱,是犹太人给我们制造的。你在尘世为圣战殉道,就能升入天堂,获得永恒的荣耀和安乐!


女人们呢?加沙男人可以娶四个女人。也就是说,如果这个男人不允许,四个女人和她的子女就不能“去南方”?如果父亲不同意女儿离开,如果兄弟不许可姐妹“单独旅行”……且不说哈马斯攻击南逃的加沙人了,只要“监护人”不允许,她们是否就只能在违反哈马斯的伊斯兰教法、或留在加沙城里与孩子同归于尽之间二选一?


总之,加沙战火照片是雷同的。雷同的地狱像一座永恒的祭坛,上面摆满了加沙孩童的牺牲。在一种视野里,死难的加沙孩童是以色列犯下反人类罪的罪证。在另一种视野里,他们是小小的殉道者,他们殉道去了真主的怀抱。这是多么令人安慰!


全家一起在永恒的快乐安康里。这就是女人们、母亲们的愿望啊,也是所有珍爱家庭的人的愿望。人类的愿望谁不如此?


是这样的吗?我理解错了吗?如果不是出于对子女的爱,希望他们永生幸福,怎会被埋在这废墟下也是被摆在祭坛上?“监护人”对女人们做了什么?为什么那么多孩子被埋在了废墟下?


加沙女人仿佛除了哭嚎孩子的死亡,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哈马斯政权唯一的女官员、哈马斯妇女运动负责人裹着黑袍和捂得严严实实的灰面纱,她说:“妇女们出发引爆自己,将孩子抛在身后,这并不奇怪。因为她们知道,即使抚养孩子也是为了这一时刻——为真主牺牲成为殉道者。我作为一个母亲告诉你,如果让一个女人选择或自己先赴死、或儿子先赴死——她一定会同时奉献自己和儿子。但如果她只能选择其一——她会选择自己成为殉道者。”


多元化的撕毁者们提醒得对:“想一想加沙已经死了成千上万的孩童!”每座废墟都是同一座废墟。每张图片如果你不标注时间,你会以为是同一件事情,同一场战争。



2023.11.15





2024年1月25日星期四

特拉维夫的加沙战争手记:强奸者与自由战士

美国之音首发

 1.强奸者



那是一个迷幻的美夜。年轻人身体充满了活力与欢乐。仿佛在通往极乐的旅程,空气中充满了爱,也许爱就是空气。音乐牵动肉身中璀璨的神经。他们跳啊跳啊。有的人喝了酒,有的人吸了大麻,有的人吞了摇头丸,这些物质让人们从身心内外升起爱、给予、接纳和被爱。你如此热爱生活,爱很多很多人,也感觉他人同样爱你。犹如被某种神性洗涤,你变得纯粹空灵,世间纷争功利都失去了意义。单纯自由的灵魂沉浸在神的爱顾中。在神的怀抱中你跳啊跳啊……爱,不知疲倦地跳。



火箭弹飞来了,滑翔伞像一只怪鸟扎进了人群,一辆辆皮卡车飞驰而至,从上面下来了全副武装的哈马斯。有人先以为在拍电影。如果这时候哈马斯收起枪,朝跳舞的人们走过去,这些犹太人会拉他们一起跳,称兄道弟分享啤酒或大麻。大家都爱着彼此,才不管你是阿拉伯人还是犹太人呢!哈马斯朝身心中依然弥漫着神秘之爱的人们扫射。那些舞了一夜的人,身体混合着爱和惊恐,倒在了血泊中。他们的血和尸体里有这两种精华:爱与巨大的惊恐……


哈马斯在亲手射杀的犹太人尸体堆里,发现了一个活的犹太女人。此时此刻哈马斯是胜利者。一次局部任务的短暂的胜利,仍无法帮他摆脱失败者的感觉。尚未真正击败犹太人。在他眼里,这个女人是犹太男人的女人。圣战士用暴力和恐惧征服了她,像一个征服者把旗杆插上被征服者的堡垒。强奸仇敌的女人,胜利者或失败者有一种胜利的美妙。


那个女人也许失忆了几分钟。然后她发现,朋友们都走了,或者说都死了。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圣战士正在强奸她。男男女女朋友们的尸体陪伴着她,见证了这强奸。


战争往往是关于强奸的:通过暴力征服并强行占有。或者说战争和强奸都是关于男人权力的。失败者感觉自己被胜利者操了,有时候确实如此。失败者就去强奸胜利者的女人。哈马斯极端父权、极端仇女。哈马斯极度蔑视生命,为父性统治的权威可以牺牲孩子。对生育生命的女性,哈马斯享受亵渎的快意:圣战士的乐园有72个处女。


所有的人生价值都在天堂。此生成为烈士,就能抵达天堂。烈士不留恋尘世。圣战士不爱任何女人,或者说他们不爱任何人。否则哈马斯怎会躲在女人和孩子后面?怎会教唆孩子去仇恨,去做烈士,许诺他们天堂的处女。那是一个用处女供奉父权的淫秽场面,也是以妇女孩子献祭父权的不堪,却会得到无数处女的犒偿。极端父权想要世界变成男人的天堂乐土。所有极权暴政的灵魂祖先,为了权力都可以兄弟相残、父子相杀。为了权力可以制造种族灭绝。一个父权的世界,唯有顺从驯服才能幸存。



我们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哈马斯在加沙街头示众犹太人。哈马斯对全球率直坦荡的直播,都要我们看了些什么?她纤巧的身体几乎全裸。一个持枪的制服男用腿压住她腰背,另一个持枪制服男揪住她的头发,几乎快要坐到她头上。她就像是他们捕获的兽类。持枪的制服男们对她有绝对的控制权。她长发披散,面贴肮脏油腻的皮卡车厢底,腿被掰成了一种奇怪的姿势。她也许已经死了,也许痛不欲生一息尚存。我希望她毫无知觉。渣男们压着她游街示众。清一色的男人潮水般涌着车跑,发出又愤怒又快感的吼叫。他们一边用目光猥亵她的躯体,一边用拳头狠揍毫无还手能力的女人,一边朝她吐口水,一边拍摄、上传、直播……最后她身首分离,头被发现了。



在另一个哈马斯上传的视频里,圣战者打开吉普后厢,揪住女子的头发拖拽而出。19岁的她,脸肿胀得与照片上判若两人。照片上的她刚加入“和平之手”组织,充满愿意倾听“对方”的微笑。视频中她双臂反剪,一根细黑的捆绑绳紧紧箍住她双腕。他们揪住她蓬乱的头发,推搡她。她踉踉跄跄被这些圣战士推进了吉普车里面。为什么他们先把她塞在后厢,这时又把她拖出来塞进车里?她灰白色裤子两腿之间的地方浸透了鲜血。那里怎么会有血呢,她身体的什么地方被伤得这么重?全副武装的圣战士要将她带去哪里?


为什么要强奸?为什么不能爱?强奸我们你能获得什么?能得到爱吗?为什么不和我们平静地坐下来交谈,谈好以后不再争斗与伤害?难道我们不可以试一试吗?做邻居,做朋友,甚至相爱在一起。为什么要强奸呢?


2.自由战士


君子们不肯管哈马斯叫恐怖份子,情愿叫“巴勒斯坦武装人员”、“巴勒斯坦武装团体”。还有人


说哈马斯是解放巴勒斯坦的自由战士。有人说哈马斯袭击并非“凭空而来”,似乎是某种因果报应。似乎她们被强奸要归咎于她们的祖辈。也许多元宇宙出了差错,一个平行时空与我们相撞了。我被抛进了错乱的世界。在似曾相识的维度里,人山人海飘舞巴勒斯坦旗海、掩映着伊斯兰国的黑旗。“自由巴勒斯坦”的横幅、“我与加沙同在”的招牌,以及铿锵激昂的呼啸:“自由、自由、自由,从河流到海洋,巴勒斯坦将自由!”


平行时空里,就像大屠杀从未发生过,或者是犹太人的谎言。在“反殖民反压迫”的世界,犹太人早


跟这片土地断了关联。犹太人被纳粹帝国大屠杀,应该去欧洲建国而非巴勒斯坦。犹太人入侵、占领、定居、殖民了巴勒斯坦。巴勒斯坦人是纯然无辜的受害者。平行时空里的中东战争,其实是历次反犹太殖民,争取巴勒斯坦民族解放的战争。公共汽车爆炸,人体炸弹,暴力杀害,火箭弹、强奸,酷刑,都是反抗殖民暴政的手段,被奴役者有暴力反抗的正当性与合法性。


和平音乐节的杀戮意味着什么?强奸女性,摧残女童和老年妇女,意味着什么?被“武装团体”的大腿压着游街示众的女人,意味着什么?那女子裤子上的鲜血意味着什么?这一切,在意识形态的平行时空里,一定有不同的面貌,甚至通过女人给出不同的阐释。


一位年轻女子,她所有的头发都包进了黑头巾,不漏一丝。她抹了粉底,涂了眼影和淡淡口红——我的意思是,打扮是我们共通的天性。她的右脸颊上画了一面巴勒斯坦旗,左脸颊上画着“巴勒斯坦”地图。巴勒斯坦国旗的绿白红黑填满了“巴勒斯坦国”。一片没有犹太人的领地。在柏林的反以色列示威中,她接过采访话筒,面朝镜头,坦然地告诉观众:“现在你想象一下:如果你的土地被种族灭绝、被占领,难道你不自卫,任由你的土地被偷走被占领吗?我认为哈马斯所做的是自卫,从占领夺回自己的土地。”


在那个“你想象一下”的维度里,故事是一个更世俗化的版本。民族主义的框架和内容,角色已改头


换面。哈马斯其实是反殖民压迫、争取民族解放的巴勒斯坦自由战士。犹太人对巴勒斯坦人民施行残酷的种族隔离和种族灭绝。哈马斯武装团体反抗犹太定居者殖民主义,一切都与自由巴勒斯坦事业相关联——


你必须直视那话语的后面。那里有一个刚刚发生、大规模、一切历历在目的背景:反殖民武装团体屠杀种族灭绝者;自由战士强奸种族隔离的女人;武装人员暴虐压迫者的狗崽子;反抗者游街示众奴役者;自由战士殴打女性,吐女性口水;解放战士虐杀孕妇婴幼儿……在无产阶级消灭剥削阶级的斗争中,或者在反帝反定居者殖民的斗争中,无产阶级或自由战士可以灭绝人性。残暴、强奸、灭绝人性都被赋予了“历史的”、“深层的”、“非凭空而来”的合法性。父权极权的合法性。



哈马斯大屠杀犹太人三天后,2023年10月11日,“人权观察”(HRW Chinese )在X上发推文这样写到:


“在今次以巴冲突中,巴勒斯坦武装团体似乎故意以平民为目标进行无差别攻击,并劫持平民作为人质,构成国际人道法上的战争罪。以色列当局切断加沙供电以及其他针对加沙平民人口的惩罚措施构成非法集体惩罚,也是一种战争罪。


同时,以色列政府数十年来在巴勒斯坦被占领土的有系统压迫,已构成危害人类罪的种族隔离和迫害。 

在先前几轮敌对行动期间,人权观察记录到以色列军方和巴勒斯坦武装团体分别犯下违反战争法的行为。以色列一再实施无差别空袭,导致大量平民死亡,有些家庭全无活口。”


自由解放战士“似乎故意以平民为目标”,就是说也可能不是故意的。战争罪或似乎战争罪。

以色列“针对加沙平民”、“无差别空袭”、“危害人类罪”。不是似乎,是绝对。


我几乎不看那些血腥恐怖的照片,更不愿用我的语言描述它。但我的目光在一张似乎称得上“魔幻”的图片上停留。在某种暗物质的背景上,一些白色、淡红、深红的块面,交叉的、螺旋的线条,泛着柔美的荧光……你想不到那是一个成人和一个孩童,紧紧搂在一起,也是被捆在一起。圣战士武装人员自由战士活活烧死了他们。一团丑陋模糊的焦炭,难辨原先是什么。CT扫描的X光旋转照射,将断层影像层层堆叠,勾勒出他们死亡的成像。似乎是黑暗中涅槃的成像:长与幼紧紧相拥。父母如此想保护孩子。孩子如此需要父母。就这样被哈马斯、或者说被武装人员、或者说被自由战士,送去了地狱。



2023年11月6日 特拉维夫




特拉维夫的加沙战争手记:爱与死

美国之音首发

 1.“我是一个英雄”


仇恨是一种不孕不育的精神,从围栏那边过来。以色列在加沙边境设置的高科技围栏,这一天成了阴阳相隔的围栏。仇恨在父母的儿子身上附体。儿子就要去做烈士了。“阿克萨洪水”的任务命令是:劫持足够多的犹太人,用人质来解放我们的战俘。更神圣的,是一去不复返,尽情杀戮犹太人。不知哈马斯战士的父母是否做好了牺牲儿子的心理准备……


10月7日上午,一个陌生号码打到了加沙的一位父亲的手机上。


儿子穆哈默德在那边高亢呼唤:“爸爸,我是从梅法西姆(Kibbutz Mefalsim)跟你说话。快打开我的WhatsApp,看我杀了多少人!亲手!看看我怎样杀的他们!你儿子杀了犹太人!在梅法西姆!”

父亲说:“真主保佑你!”


梅法西姆基布兹主产柑橘和杏。在柑橘园和杏树田里干活的,多是加沙人。他们天不亮就在边境围栏的各检查站排队,让以色列军人搜身、盘问,过关到以色列各地、更多是在加沙信封带打工。他们喜欢这里,常兴致勃勃掏出手机,转来转去自拍。他们和善友好,干活也实诚。梅法西姆的居民和其他基布兹的居民一起,联名呼吁当时的国防部长利伯曼,给加沙人颁发更多入境许可证。加沙人在基布兹工作,基布兹的人从自家花园摘芒果、石榴、葡萄送给加沙人。加沙人也相赠自制的腌橄榄、鹰嘴豆泥、芝麻酱。他们中有些人回加沙后,将自拍照片传给了圣战组织,换取一些酬金。


这个打电话的加沙人,也许到过梅法西姆农庄无数次。他熟悉所有街道房舍,认得基布兹的几乎所有犹太人。他冲在最前面,还因为他是一名勇敢的圣战士。

“爸爸,我用一个犹太女人的手机打给你,我杀了她和她丈夫……我亲手杀了十个!爸爸!他们的血染在我手上。让我跟妈妈说话!”

传来母亲激动的哭喊声:“你在哪里?孩子你在哪里?”

“我在梅法西姆!在真主的恩典下,我是第一个进入的!请为我骄傲!”


电话录音中母亲悲喜交加。她儿子还活着,声音尖利亢奋,嘶声力竭:“妈妈,我亲手杀了十个犹太人!”

母亲:“愿真主把你安全带回来!”

儿子:“你们上WhatsApp看,让我从梅法西姆给你现场直播……”

母亲:“愿真主保佑你!”

儿子:“妈妈,你儿子是一个英雄!杀杀杀!妈妈,你儿子是一个英雄,杀杀杀!”


母亲泣不成声。父亲的声音进入:“穆罕默德,你现在在哪里?”

儿子:“我在巴勒斯坦,真主啊!我在巴勒斯坦里面!真主啊!我亲手杀死了十个人!我在用一个犹太女人的手机跟你通话。”

父亲:“你杀了十个吗?”

儿子:“我杀了十个!我向真主发誓!”

父亲:“够了。回来吧,回加沙来。”


儿子尖利亢奋的声音里掺进了恼火:“我怎么能回来?什么回来?要么胜利要么成为烈士!母亲生下我就是为这信仰的!你怎么了?我该回到哪里?”

母亲拿过了电话:“孩子,你要我上蜂窝网吗?”

儿子:“对,打开我的WhatsApp,看我怎样亲手杀了他们!”

母亲呜咽着说:“好。但你要承诺我,你将在真主的帮助下回家!”

儿子说:“查看我的手机!我保证回到你身边!”


这位圣战士一再要父母看什么呢?不用说,父母看到了儿子的“现场直播”。父母犹如身临其境亲证:儿子举枪横扫那些犹太殖民者,男女老幼倒在花园里、厨房地板上、厕所里、衣橱也渗出了血。那对夫妇也许想跑去掩体。儿子先杀了男人。那犹太女人攥着手机,试图打求救电话。她说不定认出了这个加沙人。因为做烈士的圣战士无须面罩。哒哒哒,儿子从尸体手中拿过电话,拍下与尸体合影的自拍。


不知这个圣战士最终成了烈士呢,还是劫持人质回了加沙。总之,他在心中的巴勒斯坦土地上,抓起犹太女人的手机,用沾满鲜血的手拨打到加沙,同时按下了通话录音键……经过数小时激烈的战斗,以色列安全部队击毙了农庄里所有没撤走的哈马斯,进入了“现场”。也许在犹太女人的尸体上,也许在这个哈马斯烈士的尸体旁边,以色列军人发现了这部手机,也发现了这段录音,并作为哈马斯大屠杀的证据,向国际媒体公布。就像这个圣战士知道,犹太人一定会将他的声音散播于全世界:“我杀了十个犹太人!请为我骄傲!我是一个英雄!”


2.“不要做英雄”



这家人被警报和爆炸声惊醒,一起跑去了掩体。与平日不同,这次火箭弹的流星雨特别长。他们看到纳哈奥兹(Kibbutz Nachal Oz)WhatsApp群组上的通知:恐怖份子进了基布兹。大家务必躲在掩体里不要出来……邻居少年走近了这户人家的掩体,好几把冲锋枪指着少年的后背。如果掩体门里的人朝外射击,少年就是挡子弹的。他们让少年去开掩体门,说找邻居借东西。门当然没开。哈马斯朝门开火。门里是一个五口之家。父亲扎赫(Tsachi)死死扣住门把手。母亲噶丽(Gali)用身体保护三个孩子。大女儿玛燕(Mayan)扑到门边与父亲合力抓住门把手。子弹击中了她。


玛燕的妹妹和弟弟问:“为什么?为什么杀我姐姐?”

圣战士责怪道:“如果你们早打开门,我们就不会开抢。她不抵抗,就不会中枪弹。”

难道真是我们的错?有些人会迷糊,自责和内疚像细蛇爬过后背。可玛燕的妹妹雅艾(Yael)很明白:哈马斯想让我们来承担他们杀害我们的罪责。


扎赫抱住玛燕万箭穿心无法动弹。哈马斯驱赶他们去厨房。扎赫家在社区街道的拐角,被九个圣战士当作了临时指挥部。“她死了吗?玛燕死了吗?”雅艾和夏哈(Shachar)不想丢下姐姐走开。“阿克萨洪水”纳哈奥兹行动分队的哈马斯说:“放松!放松!她没事的,她去了天堂。”


父母儿女四人被带到厨房,在摄影机前坐下,不许动弹。哈马斯开始在脸书上直播这家犹太俘虏的相状。这就是哈马斯要世界共睹齐闻的——

九岁的夏哈哭了起来,他无法相信玛燕姐姐已经死了。

“这一切没有发生。没有发生。”母亲像在撒谎,亲吻安抚着孩子。

哈马斯又说:“放松!放松!她到天堂去了。”

噶丽重复了哈马斯的话:“他说她去了天堂。”

雅艾说:“她在那儿要好得多……”


我们似乎和雅艾有同感。因为我们想象的天堂,与哈马斯圣战士的天堂不一样。圣战的天堂里有72个处女。哈马斯的现场直播传遍了全世界:圣战士送了一名犹太处女到天堂。


噶丽眼前,扎赫只是他的影子。平日温和强实的扎赫不见了。哈马斯在他眼前杀了他女儿。他完全垮了。

噶丽与现实分离了。就像痛苦是痛苦,而她还是雅艾和夏哈的母亲。她看上去一点也不悲伤。她让剩下的两个孩子听哈马斯的指令,不要动。母亲再也不能承受失去别的孩子了。

“他们会杀了我们吗?”孩子问。

母亲回答孩子:“不,没有人会杀我们。”

“可他们杀了玛燕!玛燕做了什么,为什么杀她?”

母亲说:“没人会杀我们。他们只是挟持着我们。”


她只想让惊恐的孩子平静下来。有一瞬间她想起玛燕已经死了:至少孩子没受什么罪。玛燕受了致命伤,生命流逝得那么快。父母刚为她办了18岁生日派对。扎赫手上沾着女儿的血。哈马斯让世界有目共睹,这个犹太父亲手上沾着他女儿的血。甚至就像一个提醒,视频里犹太人的儿子还真的问了:“爸爸,你手上怎么那么多血?”扎赫没有说话。外面不时传来爆炸声。哈马斯在摧毁社区,到处扔手榴弹。爆炸声触发了父母本能,父亲用身体遮挡儿子,母亲用身体掩护女儿。他们大女儿的尸体就在旁边,视频画幅之外。

“我想玛燕活下来……”

“他说她去了天堂……”


不知多少个小时以后,哈马斯决定带上扎赫等人质撤离。雅艾和夏哈哭喊不要带走父亲。哈马斯说:“放松、放松。他会没事的……”扎赫还是呆木的影子。噶丽走到扎赫面前,轻轻抚摸着丈夫的脸:“你承诺我,照顾好自己。不要做英雄。你要平安回家。”



3.爱与死


我快以为自己在写小说了。问题是这并非小说。我记下的是哈马斯亲自展示给世界的情景,以及以色列电视13频道、阿拉伯女主播露丝·阿瑞希(Lucy aharish)对噶丽和雅艾的采访。10月7日以来的每一天,我们都被痛苦的信息淹没。黑暗如此惊心动魄。我不断想起一位良师的叮嘱:黑暗中永远要跟着光的方向,无论那光多细微也不要放弃它。不要迷失它。


女儿打给母亲最后的电话:妈妈,如果我没有音信了,你要知道我爱你。

儿子发给父亲最后的短信:我爱你。对不起。

女儿在电话里呼喊:爸爸救我!爸爸我爱你……

父亲在枪声中安慰孩子:爸爸来了,爸爸来救你了。

18岁哥哥的身体吸满了子弹。他挡在9岁弟弟身前,弟弟活了下来。

和平音乐会上的一位幸存者说:我看见孩子们浑身都是子弹。一个女孩内脏掉了出来。她爬向男友,她死去的男友,亲吻他直到她死去。


圣战士用犹太女人的手机打到加沙,与他父母的通话中,你能感觉到家人之间的亲情与爱意。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无论如何,太像亲情与爱了。他们之间,一定讨论过很多次杀犹太人,杀多少、怎样杀。儿子向父母报喜,犹如向父母供奉喜悦。圣战士本来的声音虚弱无力,杀人给他带来了嗑药似的高亢颤栗:父亲!母亲!为我骄傲吧!你们的儿子是英雄!


圣战士的父母丝毫没为儿子杀了人而痛心。唯愿真主保佑。保佑孩子平安回家。圣战士深明大义,说自己在犹太人占领的巴勒斯坦,要么胜利要么成为烈士。


当加沙信封带陷入混乱时,23 岁的预备役女兵阿迪自愿归队,尽她全力帮助居民转移。“阿迪”在


希伯来语中是珍宝的意思。美丽的“珍宝”在哈马斯的火箭弹雨中遇难了。母亲在阿迪的电脑上发现了一首诗:


如果我在时日未到之时离世,

希望你庆祝我的生命。

不要哀悼我的死亡。


每晨带着微笑醒来,由衷渴望,

不虚掷生命的每一秒。

请为我看世界,珍惜每一刻。

偶尔朝云朵笑一笑,我会在那里。


我抱歉所造成的痛苦。

请知道我已在更好的地方,

在那里思念你和爱着你。


2023年10月30日 特拉维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