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26日星期三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三)

卓洛:1931年生于西藏安多果洛;1958年跟随部落逃亡,辗转五年后到了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德拉顿。



9. 遭遇内蒙古骑兵

我们继续赶路,来到一座小山脚下时,看到了很多被弃的牲畜和厨具等。看上去像是逃亡者遭到了汉人袭击,扔下这些东西跑了。我们宰杀了这些牲畜,带上肉作食物。走了不久后,我们遇到了一个叫雅拉的部落,得知从这里可以去拉萨。后来路上又遇到一个人,告诉我们拉萨已经沦陷了。我们又开始折回向北方跑。

往北跑了很久,有一天,我们看到一些遗留的炉灶。那是之前的牧民在此扎营,搬迁后留下的痕迹。我们中间有人认出,这种灶的样式是蒙古人的。蒙古牧民的灶与藏人的不一样。他们烧羊粪,藏人烧牛粪,而且那些灶的旁边挖了一些小坑,那是酿酒用的。看来我们已经到了蒙古人的地盘了。我们继续走了几天,发现前面有蒙古人。我们派人前去打探,看到在很多蒙古牧民的蒙古包之间,夹杂着解放军的帐篷。我们不敢再往前,就偷了一些蒙古人的马掉头往回走。没过几天,蒙古人和解放军追了上来,我们与他们打了整整一天。我们这边没有死人,可有几匹马被打死了。打到近晚,他们撤走了。

还有一次在阿让纳格(译注:地名),我们被十多个解放军发现了。这些解放军是蒙古人,蒙古军人穿的是蒙古服。蒙古解放军比汉人解放军凶猛很多,他们追了上来。我丈夫和另外两个人一块儿前去阻挡,一直打到下午。那两个同伴,有一个的大拇指被打掉了,另一个被打死了。那个大拇指被打掉的人对我丈夫说:“我们把皮袄脱了吧,上去跟他们肉搏!”就在这时,头领赶到了。头领说:“如果你们要肉搏的话,那就让我先冲上去吧。”我丈夫和另一个人赶紧说:“别,别,那我们都别去了吧。”然后他俩赶紧穿上皮袄,重新拾起枪跟头领一起打。最后撤离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的两匹马被打死了,只剩下我丈夫的那匹马了。我丈夫让那个手指被打掉的同伴骑马跑,头领和我丈夫则一边打,一边撒腿跑了回来。

我们躲在山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后来那些蒙古军在沙丘上插了几面红旗,十几个人便排队回头走了。这时又看到远远的,一大队解放军迎着那十几个蒙古人的小队走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汇合后并没有往我们这边追,而是返回了。我们觉得又庆幸又奇怪。

当天晚上我们跑了一整夜,往大山上跑。在那座大山上,我们看见了死掉的“念”的尸骨和角,满山遍野都是,挡住了我们的路,走过去很难(译注:“念”即盘羊)。这些“念”太可怜了,大概是遭雪灾死的。这几天我们一直空着肚子,有几个同伴在“念”的尸骨附近,找到了一个还带着皮肉的尸体,大家就把它分着生吃了。

第二天,在一座叫朵志的大山脚下,我们看到了一群牛羊,看来是别的逃难者没能赶着一起走的。我们就宰杀这些牛羊吃。吃了这些牛羊肉后,我们体力都恢复了不少。造孽啊杀了这么多生!

10.逼上大雪山顶

有一天,我们在一个地方停下来,派人去探寻前面的路。结果发现前面根本没有路,只有雪山。我们决定当晚就地过夜,第二天再回头走。在这儿我们还碰到了另一个在此扎营的部落索日玛。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还在睡梦中,忽然遭到了解放军大炮、机枪的攻击。头一天山上雾气很大,我猜解放军其实早已发现了我们,一直用望远镜盯着我们的行踪,待第二天天刚亮便开始追剿我们。索日玛部落一路上还不曾遇到过汉人,所以他们的武器弹药尚很充足。而我们部落之前已经与解放军交手过,弹药所剩无多,只好逃跑。那天我们部落同伴们的营地在半山腰,他们五六十人都安全地逃走了。而我家的帐篷扎在营地边缘,靠索日玛部落很近,所以我们被打得很惨。

我们没有退路,只能往山顶雪峰方向跑。我鞋都没有来得及穿,好多人都是光着脚跑的。跑到山顶时,光着的双脚都冻伤了。牲畜也在山上乱跑,蹬下石头砸伤了我的大腿。大山顶上是冰川,无路可走。我看到我丈夫怀里抱着我女儿,背上背着他妈妈,向一道小山沟走去。我跟着丈夫的方向走了几步,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发现丈夫已经把我背到山壁的一个凹处了。丈夫返回去找寻其他家人,忽然看见雪地上露出一只手,他拽起手拖出来一看,是他哥哥的老丈人,这老头当时差点死了。丈夫又把他背到我旁边,老头不停地说:“感谢你!感谢你!”。然后我丈夫又回头去找他的两个喇嘛兄弟。董萨喇嘛的脚冻伤了,肿得无法穿鞋子;多贡仁布切中了枪,兄弟俩牵着马走不动。接回僧人兄弟后,我丈夫又去把他母亲背到我们藏身的地方。

周围是悬崖峭壁,我们家多贡仁布切中了枪,董萨喇嘛的脚冻伤了,我的腿被石头砸伤,脚也冻伤了。我们没有任何食物,也没有水喝,到了晚上我们口渴得好像血都快干了。我丈夫说他得去寻找水。他摸黑爬了很久,月光下远远地看到有一处亮光,爬过去后见是一块冰。他拿石头砸了冰用藏袍裹了回来。我们口渴得要命,都疯狂地吃冰块,后来才发现舌头被冰块割破了好几处。我婆婆没有牙齿,我丈夫就先把冰块放到自己嘴里融化了之后用嘴直接往婆婆嘴里灌。我女儿已经昏迷了,我丈夫的两个喇嘛兄弟就往她嘴里灌水。

这时候,我丈夫的哥哥说:“我们快走吧,不走的话汉人会追来的!”我丈夫说:“老老少少全受伤了,怎么走?汉人来也没办法。”他哥哥又说:“你们不走我要走,需要留下我老婆帮忙么?”我们非常生气,就说:“你们走吧,想走就走吧,把你老婆也给带走。”他和他老婆还有他们十二岁的儿子就一起追部落其他同伴去了。

 11. 索日玛部落被杀得一个不剩

第二天天亮后,我丈夫把我们一个一个的背到一个山洞里,然后对我们说:“我们要么死在汉人手中,要么会饿死,总之都是死。所以,你们不要担心我,我要去昨天早上遭袭击的地方,找些食物回来。”我们想要阻拦他,他说:“你们别担心,我自己多加警惕,不会有事的。” 说完就走了。我们可以远远的望见他翻过了山口,那个山口高的令人无法相信。

他爬上山口观察到解放军已经撤离了。索日玛部落的这一群难民大概有三十来户,男女老少约一百人。昨天解放军用大炮、机枪轰炸和扫射,把索日玛部落的这些人杀得一个不剩,尸体遍地。索日玛部落扎营的地方浓烟滚滚,汉人把索日玛部落的食物、衣物和一些尸体堆在一起点火烧了。

他继续搜寻,看见地上有一口皮口袋,旁边还有一只牦牛毛编织的口袋。他打开一看,皮口袋里面是干羊肉,编织口袋里是火镰和其他用具。我们自己的火镰在逃跑中丢失了,没有火镰我们就没法烧火。这个火镰简直像是三宝特意送给我们的一样,因为一般来说,火镰绝对不会装在编织口袋里的。

我丈夫背上这两只口袋,在路上他又捡到了另外一皮袋干羊肉,但他背不了那么多,只好背了两袋半回来。那些干羊肉非常好。他把羊肉切碎放到锅里煮,然后给我们喝汤。那对于我们来说是一顿美餐,但因为我的舌头被冰块割破了,无法吃食物,只好由我丈夫嚼碎后喂我。休息了一天后,其他人都恢复得很好,可以走路了,而我还不行,因为我大腿上被石头砸出的伤口发炎肿胀了。

我丈夫建议追赶部落同伴们,董萨喇嘛说:“我们追不上他们了,他们人强马壮不像我们。”最后,我们决定先就近找个地方住下再看。他们把我绑在马上,向山下慢慢移动。走着走着远远的传来呼喊声,渐渐的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原来是离我们而去的我丈夫的哥哥,他回来了。兄弟几个又是相互拥抱,又是抹流泪。

回来的哥哥说:“我们那伙人跑了一天,弄不到食物。部落的人也在往回走,想回头去找丢弃的食物。明天大家就会到这里的。”没多久,其他同伴们也回来了。他们中有老人有小孩,我们想先给小孩和老人煮些肉,谁知火镰怎么也打不着火,他们只好吃生肉了。

12.头领丢下我们走了

我丈夫的哥哥返回遭解放军袭击的地方,找到了两代布朗枪的子弹,是解放军没有发现的子弹。背着子弹回来的时候他满头大汗,说子弹重得要命。

找到子弹后又起了一次小风波。因为部落其他人要我们把子弹分给所有人,但我丈夫的哥哥认为,这是他自己找到的,为什么要分给大家?经过很长时间的争执,他最终同意了分给大家。可我们的头领说:“按户分子弹。”我丈夫的哥哥非常生气,他说:“只能按枪分子弹,按户分没有任何道理。若要按户分,我一颗子弹也不给你们。”最后,还是按枪支分了子弹。哈哈哈,我们就是这样内部争吵的,丢脸呀!

就地休息了两天以后,我们翻过了两座大山。眼前是茫茫草地,草有一人高。我们在那里停留了三天。第三天晚上,头领对我丈夫说:“你不能只顾着照看一个生病的老婆和老妈,牺牲部落的兄弟们。给你老婆和老母安排一个睡觉的地方,留一些食物放在旁边,我们走。”我丈夫说:“我背井离乡,这些年来出生入死,就是为了不让她们遭受子离夫散的痛苦,并不是我怕死而逃亡的。我们兄弟已经把子弹分给你们了,你们可以杀野驴生活。你要丢弃你的家眷随你的便,我绝对不会丢弃我母亲和老婆自己逃走!”头领说:“那你们随后来,我们在前头等你们。”我丈夫说:“你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不必等我们。”从这天起,头领带着部落其他人,丢下我们走了。

我们一家人在荒野中慢慢前行。我腿部浮肿后腐烂,不能挪步。骑在马上,马肚子会被脓水湿透。我们也没有药之类的东西,伤口只能用一些破布片绑着。不久,我婆婆去世了。她临终之前,我们都在哭泣,她对我丈夫说:“儿子你不要难过。你一定要把妻子和孩子带好,千万不能丢弃。你妻子离开自己的母亲家人跟随了你,你不能离开她,这是妈妈对你的要求。” 我婆婆不是一般的佛教徒,她藏文水平很高,佛教经典学习得很精通。她还对我们家的两个喇嘛说:“我快要断气了,你们俩给我念一下无量光佛的咒语吧。”董萨喇嘛回答说:“您是我们的母亲,我们会为您念的。”婆婆说:“要为所有众生念。”

13.一位慈悲的僧人

有一天我们遇到了一位僧人,当时他没穿袈裟,穿着藏袍(译注:那个时候已不能穿僧装,故这位僧人以及卓洛家的两位僧人都穿着俗装)。他见我腿伤后说:“你们谁跟我去我家一趟吧,我送你们一点麝香和熊胆。麝香熊胆能治她的腿伤。不过我家离这里很远。”我丈夫说:“我可以跟你去。”他跟那个僧人走了,过了很长时间还没有回来。我们担心他已被人杀了。满天星星的时候他回来了。

他带回了那个僧人送的麝香、熊胆、酥油、糌粑和干肉等。我丈夫答应改天去拜访他。后来我们去拜访了这位僧人,那一次他穿着僧装。他非常激动,送给我家董萨喇嘛一件贵重的藏袍,羊羔皮里子,外面是鹿皮,水獭皮镶边。僧人说这是他自己的衣服。他也送给了我家其他人衣服。我们向僧人道了感谢,继续赶路。

两天后,那个僧人又来到我们的营地,他说:“你们的老妈妈是不是过世了?”我们回答:“是啊,由于遭汉人追杀,老妈妈与我们一路逃亡多年,最近去世了。”僧人说:“你们不用担心,她的儿子中有两个仁布切(译注:藏人对转世化身和高僧的尊称。此处指卓洛丈夫的两个喇嘛兄弟。)她不会下地狱的。只要两位仁布切不停念无量光佛咒语,她一切都会很好的。”我们没有人谈论婆婆去世的事,但这位僧人却知道。当时,我脖子上有两串珊瑚项链,我取下来供养这位僧人。我对他说:“这是我们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我为我的婆婆供养你!”在我的再三请求下他接受了。僧人说:“明天我再来看望你们。”

第二天僧人来的时候,给我带来了一件羔皮上衣和很多绑腿用的羊羔皮。他是一个充满慈悲的僧人。临别时,僧人对我们说:“祈愿幸福每天伴随你们!她的腿也会快快痊愈。”我当时还不能站起来,腿上的肉腐烂得快见骨了。我每天试着站,巨痛使我常常晕倒。服用麝香和熊胆后不久,感觉明显转好。渐渐地我可以站起来了,再后来,我可以骑马,还可以做拾柴之类简单的活儿了。

一个多月里,我们慢慢向前移动。我们看到头领他们在不远处的山脚下扎营,但我们没有跟随在他们后面,而是去了另外一条山沟。当我们走出山沟时,他们又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扎营。这时,我的腿也康复得差不多了。再后来,我们又跟头领他们碰上了,那时我基本上已经痊愈了。头领问我丈夫:“你怎么把她给养成这样的?”他们又开始接近我。我仍然非常生气,没和他们说话。

(待续)


2013年6月18日星期二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二)

卓洛:1931年生于西藏安多果洛;1958年跟随部落逃亡,辗转五年后到了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德拉顿



4.大哥杀了汉人

那时汉人还没有干预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行为也没收到什么限制。比如来我家的汉人,也只是过来看看,说要买牛羊好马之类。但我们看不惯他们的所做所为,从心底里觉得不舒服。比如汉人们把山上的灌木全部砍掉来烧炭。藏人中有些家境不好的人,燃料不够时也会去砍灌木,但只砍一点点,不会整片整片地砍;而那些解放军雇用当地穷人去砍灌木,整片整片山坡被砍得光秃秃的,还不分昼夜地烧。那时我已经嫁到夫家了,一出我家帐篷,就会看到黄河边浓烟滚滚,汉人们在烧灌木做木炭……汉人们还雇用穷人去野地里捡骨头、捡牛角什么的,收集到军营里烧。据说是做丝绸用的什么材料。那些捡骨头、牛角的人都很高兴,因为可以换来大洋。汉人还雇用那些穷人到军队营地去屠宰牛羊等等,总之做了一些藏人不做的事,让人看着不舒服。

这期间,我那被亲戚领养的大哥杀了汉人。有一天,我大哥和四个同伴在路上走着,遇到五个带武器的汉人,但好像不是军人。我大哥他们把这五个汉人杀了,埋在了荒郊野地里,然后拿走了他们的枪。大哥他们杀汉人的原因是为了抢汉人手中的枪枝和马匹,因为当时枪支价格很高。我们对他杀人的事一无所知。直到两三年后有一天,听说我大哥被汉人抓了,是因为他们杀了汉人。我大哥是去西宁那边做生意时被抓的,随后押送回了达日县。

我曾经去监狱看过他。探监时他对我说:“你不要担心我,这是我自作自受。我在监狱里没有挨打,吃得也好。”他的脸色还真的不错。我哥哥的家庭很大,孩子们也长大成人了。他托我带信给孩子们,让他们别担心,在监狱一切都好。那以后就“时事反转”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译注:“时事反转”,藏语安多方言“阿皆”,没有准确的中文对应词。大意为“乱世”、“动荡”,最初是藏人对“合作化”和“平叛”的统称,后指“解放”后包括文革等一切灾难的集合]

5.踏上逃亡之路

24岁那年[译注:按卓洛出生年推算为1955年,此处可能卓洛记忆有误],有一天我听丈夫说:由于很多地方都发生了“时事反转”,汉人们马上召集果洛各部落的头人去开会。头人们不得不去呀,以前汉人给的大洋他们都收下了。所有的头人到齐后,就全部被汉人抓了,一个都没剩,然后把他们押送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头人们都被抓的消息传来后,部落里男人们说:“钱还积蓄来干嘛呢?没用了,头人都被抓了!现在我们得买枪和马,准备逃亡。” 我们很清楚无法抵抗汉人,最多能抵抗一两天,汉人是杀不完的。就这样,在果洛合作化开始之前,我们部落的人就已经买好了枪和马,一切准备就绪。

一年后,不知道是谁领的头,我们部落的部落兵在离村子不远的山上,跟解放军打了一仗。只打了几个小时,两三个部落兵被打死了之后,我们就被打垮了,大多数人投降了。要是果洛的头人们没有被抓的话,果洛各部联合起来,说不定还能坚持抵抗几天的。虽然我们会死人,但汉人他们也会死人,我们至少还能多抵挡几天。势单力薄,我们部落只打了一仗,不到一天就被打垮了。

部落兵被打垮之后,我们部落开始了逃亡。我和丈夫扎洛、我婆婆、我女儿、丈夫的两个僧人兄弟董萨喇嘛和多贡仁布切,丈夫的哥哥一家、还有他们的亲戚曲尼和萨奥,我们都在一起。我女儿当时还不会走路。当天我们在山上躲藏到天黑。我们想要逃到一个叫瓦纳的地方,那里是崇山峻岭,有大片的森林。更主要的是,听说瓦纳地区还没有被汉人占领,所以我们想逃到那里去。

6. 我娘家人没能逃脱

我家有很多牛羊牲畜,逃走那天,我们把能赶走的赶着一起走,赶不走的就丢弃了。我们赶着牛羊,逃到了瓦纳对岸的河边。天下着大雨,河水猛涨我们无法渡河。果洛其他部落的很多人也逃到了这里,一起挤在河边。就在这时,瓦纳的民众从对岸向我们喊话:瓦纳已经失守了!而同时,这边果洛逃难的人群中也有人在喊:汉人追上来啦!大家立刻慌了,开始涉水过河。人们先让马下到河里,然后抓着马尾巴过河。我丈夫和他的兄弟先把我婆婆送到了河对岸,然后回来接我和女儿,丈夫扶着我,他兄弟背着我的女儿,我们总算渡过了这条河。幸运的是汉人没有继续追赶我们。

过河时我们不得不把牛羊丢弃在瓦纳对岸了。过了河之后,只好在瓦纳再买牛羊等维持生活。几天后河水退去,我们又返回瓦纳对岸去寻找自家的牛羊,只找到了一些驮牛。

到瓦纳后两三天,我娘家全家人也逃来了这里,母亲也在。瓦纳地方小,逃难人群各自分散自顾扎营。当晚我与娘家人匆匆见了一面。第二天,解放军又来追击我们,把我们给打散了。我们跑掉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母亲和其他亲人的面。

在后来的逃亡中,我没有丝毫娘家人的消息。直到80年代,我返回家乡探亲时,才得知在瓦纳,我娘家人没能逃脱,我家族的人在瓦纳被汉人杀的杀了,抓的抓了,余下的人也被赶回去合作化了。我叔叔、哥哥、姐姐们都被抓了,家产全部被没收了。有两个姐姐在批斗时被打死了。我返家探亲时,看见我的一个姐姐,手已经残废了,是遭批斗时被捆绑弄残的。

7. 就像屠宰场门口的牛羊

我们跑到了瓦纳上部。逃亡到瓦纳上部的果洛人也很多,在这里有些人不想再逃亡了,他们说:“别再逃了,到处都是汉人,没有可逃的地方了,还是回家乡去吧,让汉人合作化吧。”有人说:“回去是死,继续逃亡也许会死,所以不管怎样要继续跑,管它能否逃得出去。” 这样,有部分人回去了。但我们仍然相信,在所有的弹药打完之前,能逃出去的。我们八十多人选择了继续逃亡。

然后,我们就赶着牛羊继续往北方的羌塘方向走。路上连看到一只乌鸦都会警惕,怀疑是不是汉人。有一天我们正在赶路时,突然听到了“铁鸟”飞机的声音。以前在家乡时我就见过汉人的飞机,有一种飞机头部是红色的,还有一种头部不是红色。没过多久飞机就飞到了我们的上空,飞得那么低,我们能看到飞机尾巴上有汉人持枪站着。当时女儿在我怀中,我已经没有了怕的感觉。我们跑了这么远,汉人一路围剿追杀,我们就像站在屠宰场门口的牛羊,随时都可能被人宰杀。

飞机没有扔炸弹,只是开枪。它在我们上空转圈,把飞机的尾巴对准了我们时才开枪。这时人们已经四散跑开了,牛羊就更难被打到,子弹大多打在了空地上,没有杀死杀伤我们太多的人。这时我们部落的男人爬上了小山,也开枪打飞机,好像子弹打中了飞机,飞机一下子飞高,离开了。从这以后就再没有飞机来打我们了。

8.有人说跳崖自杀

飞机打击我们的时候,牛羊受惊掉头往回逃,加之地面也有解放军追赶,我们在拼命逃跑中丢弃了牛羊。没过两天汉人又追了上来,我们不得不抛弃更多东西以及所有的食物才得以逃脱。接下来我们不仅断了粮,连水都没有了。跑了七天,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眼睛渐渐地看不清楚前面的东西了。

天气非常寒冷,加上断粮多日,我女儿没有奶吃,没有水喝,昏迷过去了,一直不能开口说话。我抱着她想:孩子啊,你死在父母之前,死在父母怀中,特别是在爸爸被打死之前先死了也好,总比死在父母之后强啊。

我们来到了一片没有大山的旷阔的荒野沙地。这个地方根本没有水,好多人口渴难耐,小孩们快渴死了。有一天我们走到了一块长有棘刺的地方,棘刺上长有红色的小果实。人和马看到后,全都冲进了棘刺丛中,狂吃小果实。我们采集了小果实,把果汁滴入小孩口中,这对小孩有一点点帮助。

再继续走了一程后,大家饿得实在走不动了。于是有人说:要么我们走到悬崖上去,先让女人和小孩跳下悬崖,然后所有的男人再跳下去。与其落入汉人手中还不如这样全体自杀。大家都表示同意。女人们大声嚎哭,悲痛万分。我们知道,要是丈夫们不管我们的话,本可以轻易逃走的。悲痛笼罩了所有的人。我也没有多想,那么多女人都能决定跳崖,我也没有什么决定不下的。再说这样也好,我们已经跑了这么长时间了,这逃亡是没有边际的……

我们中有一个老人骑了一头牦牛。这时,我丈夫建议:先把老头的牦牛杀了吃,大家轮换把自己的马给老人骑。没有马就无法逃跑,所以我们不能宰马。先吃牦牛肉然后再想办法。大家同意了。随后我们宰了这头牦牛,根本等不及煮,大家分吃生肉。一头牦牛的肉分给八十多人,每人只分得一点点。除了骨头以外,大家把牦牛全身都给吃光了,没有浪费一滴血。生牦牛肉很难嚼碎,老人们没有牙,吃生肉时非常困难。

我把牦牛血滴到昏迷过去的女儿嘴中,女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喝了一点牦牛血之后,能开口说一点点话了。分到的那块牦牛肉我和丈夫舍不得吃,就把牦牛肉嚼碎后喂给她,这样我女儿才慢慢地好起来……
(待续)

2013年6月15日星期六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一)


卓洛:1931年生于西藏安多果洛;1958年跟随部落逃亡,辗转五年后到了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德拉顿。












1.共产汉人来到之前

我叫卓洛,今年79岁,那么应该是1931年出生的。我出生在果洛,我们家所在的地方叫塘垓格。我父母是牧民,生有七个子女,我大哥被一家亲戚领养了。我是最小的孩子,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到了印度。

我们家是当地的一个大户,但不是头人,我们头人叫布潵洛,是果洛布巴仓人。我家与头人家是亲戚,他是我叔叔。我们虽然是一个小部落,只有70来户人家,可是不会向任何别的部落低头。我们头人不仅是我们的头领,他也是个智者,还是一名医生。他的家族就是医生世家。头人是方圆百里都闻名的医生,他根本没有头人派头,不像一个头人。如果有人深更半夜去请他出诊看病,他不会有任何推辞,马上就出发。特别是穷人请他出诊,他连腰带都来不及系好就跟着走。看病后,你愿给羔皮给羔皮,愿给酥油给酥油,如果没有就不给。后来我们的头人与阿琼部落的头人一起死在了汉人的监狱里。

我父亲主要放牧,也去阿坝、甘孜等地做生意。母亲在家负责挤奶、做酸奶、奶酪,也放牧、收拾牛粪等。那时我们家有两千只羊、三百多头牦牛,夏天,小牛犊出生时,我家帐篷附近牛崽成群。拜牲畜的恩惠,我们完全不愁吃穿用度,吃的自产,别的用品父亲做生意时买回来。我们不用种田,放牧牛羊就应有尽有了。

两千多只羊和几百头牦牛,大多是我们自己放牧,自己若忙不过来就请穷人托放,但大多是自己放牧。请穷人托放不发工资,而是让他们交一定数量的酥油给我们,其余的如羊毛、牦牛毛、牦牛绒、奶酪等都归他们所有。如果有牲畜死了,给我们交来牲畜的四肢和头就可以了。

大户人家与穷人的关系很好,因为穷人自己本来没有牛羊,无法获得奶、奶酪等,我们请他们托放牛羊,他们就会得到奶酪和酥油。而且,他们没有牛羊无法编制帐篷,若有人请他们托放牛羊,就可以得到牦牛毛来编制帐篷。有的大户常年请人托放牛羊,连酥油也不会收取,穷人们也非常感恩。人们的生活没有大的困难,如果儿女懂事多劳,父母们就有时间安静地念经、朝拜寺院、安度晚年。我们家乡也没有抢劫财物之类的事,没有战争、没有外地人来偷窃等事发生。

我小时候最喜欢念经祈祷,更喜欢和大人们一起听经祈祷,朝拜神山圣地,还和小孩们一起唱情歌等。如今我虽然这么老了,但每当想起小时候的生活,我都会禁不住流泪。从前受到父母百般疼爱、自由的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家乡水净、土净。现在我住在印度德拉顿顿珠林藏人难民定居点,寄居在别人的国家,找水找地,语言不通,食物不适……这就是命运吧。

2.解放军多得让人头晕

我们认为(藏是藏,汉是汉),二者是不同的国家。

以前每隔几年我们就会遭到马匪(译注:藏人对马步芳军的称谓)袭击,据父母讲马匪也不是一个强大的国家。马匪们来掠夺一番,杀人,欺负妇女等,然后返回他们的地盘。跟共产汉人不一样的是,马匪不会住在我们的地方。我妈妈的舅舅吉谢堆多,曾两次单枪匹马阻挡过马匪,最后被马匪打死了。

后来共产汉人来了之后,马匪就没有踪影了。我听家人们议论说:那些叫共产的汉人,听说比马匪好一点。

我十六岁那年父亲去世了。十八岁上下时,大概是194849年,共产汉人到了果洛,欺骗我们的头人们,说为了防止马匪进攻你们,我们要在什么什么地方建军营等等。因此,头人们就给了他们那些地方,任他们建军营,占据了有利地势。在我的家乡,解放军也在达日县建了军营。我们的头人们根本不知道汉人的目的,如果当时头脑清醒一点的话,一定可以把共产汉人赶回去。但头人们却不仅让汉人进来了,还让他们占了地方,那就完了。整个果洛都是这种情况,受汉人骗了。总之都是那些头人干的好事。

汉人过来时,阿君部落要求藏人前去迎接共产汉人,但我们部落没去迎接。汉人的军队非常多,从我们那个地方经过时,排成队几个月都没有间断过。不单是军人,先是纯军人,然后是运输队、军人家属,妇女、小孩等。这些妇女骑在骆驼上,看上去都一样,分不清年轻还是年老;孩子都很小,一头骆驼背上驮了四、五个小孩,装在竹筐里。骆驼一头连一头列队行军。他们人多得让我们看着都头晕。

他们就这样行军了几个月时间。那时我们非常恐惧,小孩子们会吓晕。有几个汉人经过我们的帐篷串门,我姐姐的孩子就吓晕了。这主要是以前马步芳大杀藏人,留下的恐惧。那些汉人见孩子吓晕过去了,就会放下一两个银元离开。我完全不记得第一次看到解放军时,他们的面容和对他们的印象了,只顾怕了。他们看上去都一样,衣服穿得一样,样子好像也一样,我害怕也没仔细看。这些军人行军时不会左右张望,一个接一个只顾赶路,走得像拉了一条绳似的直……从此汉人就越来越多了。有一天汉人拿来了一些图片,说是毛主席。就有人对着图片磕头朝拜。我们部落的人不喜欢毛主席的图片,不许带毛的图片回家,我们是从心底里不接受。


3.大家都说汉人好


在我二十一岁那年(大概是1952年),家里人让我出嫁。我们家有一位很有名的喇嘛噶热喇嘛,他与我公公曾一起朝拜过拉萨。藏人把一起朝圣拉萨的道友看成生死之交。在噶热喇嘛的撮合下,父母早与我公公定下了我这门亲,而后由我们头人主持了这门婚事。我老公叫扎洛,是卓巴多玛部落的人。结婚前我与他没见过面,我俩的婚姻是由大人定下来的,然后我就嫁到了他家。当时我非常难过,因为以前与父母在一起的日子从来没有不快乐过,现在却离开了家里亲人,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无法和家里亲人继续生活了。到婆家后我很想念母亲,觉得那里不是我的家,也不能像在父母身边那样随心所欲,不能在婆家丢家族人的脸。所以起初的时候确实很伤心。结果,我丈夫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们一起生活了46年,他连一根指头都没有动过我。而且我丈夫很帅,也很勇敢。流亡到印度后,定居点的所有人都非常敬佩他。

汉人来到我们地方后,给了穷人们一点钱,所以当时穷人们都说汉人好,很高兴很感谢。而且果洛所有的头人都被召集到汉人在达日的营地里(达日县政府,当时藏人认为是汉人聚集的营地),叫他们住在那里,给他们发工资。汉人给那些头人很多大洋,有的头人回家时,用两头骡子把汉人给的大洋驮回来。所以头人们也说汉人好,大家都说汉人好。也许我们头人当年传言这些时,也被共产汉人骗了。汉人还付很多大洋雇佣藏人运输物资,很多藏人都去为他们运送物资,我丈夫也去了。我家的噶热喇嘛有一天就对我丈夫说:“以后你不要再去运输物资了,让托牛休息。你们已经犯了错误,帮汉人运输挣来的钱是不会有任何价值的。”其实也有些人议论说,汉人已经占领了我们的地方,将来我们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汉人的到来绝对不是好事,博的佛教将会遭到毁灭的……后来果真如此了。可是当时有很多人被大洋砸晕了头。

(待续)











2013年6月14日星期五

博客连载流亡藏人访谈录说明

2010年夏天,我在年轻的流亡藏人桑杰嘉先生的协助下,在印度达兰萨拉、贝日、达兰豪斯、芒高特等流亡藏人定居点采访了十多位流亡老人。我的提问是一些模式化的框架,在采访过程中再针对不同受访者的具体情况和细节,对相关陈述临时提问。
这些模式化的提问主要有:

您流亡异国他乡,人生坎坷。请您告诉我您的故事好吗?
请您谈谈您对家乡的印象;
在您眼中,您的父亲、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平常做什么?
您儿时最喜欢的人或最喜欢玩的游戏?什么时候开始认字念书?主要学习什么?
您是否认识你们当地的头人(地主、庄园主)?在您印象中,头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您是否还记得周围的人,比如父母、亲戚等是怎么议论头人(地主、庄园主)的?
您家有“农奴”吗?您对他们印象如何?
要是“农奴”做了让头人生气的事,会有什么惩罚?
您那时听说了汉人、汉地吗?
那时您认为西藏和汉地同属一个国吗?
您对到您家乡来的那些汉人军人或干部有什么印象?
家里人或乡邻对汉人的到来是怎么议论的?
您和到家乡来的汉人说过话吗?交没交朋友?

这些汉人在您的家乡主要做了些什么事?
怎么决定逃亡(或参加抵抗活动)的?
决定抵抗以后,当时你觉得你们有获胜的希望吗?
您在逃亡(或抵抗)经历中,记得最深的事情是一些什么?
您认为在您这一生中,最痛苦的是什么?
中国政府称你们为“叛匪”,您认为自己是叛匪吗?
像很多藏人一样,您还保持着念经祈祷的日常修行。能告诉我您为谁祈祷吗?
我希望把对您的访谈和对其他一些流亡老人的访谈整理出来,出版一本访谈录。谢谢您告诉了我您的经历,最后您愿意对汉人说什么?

目前访谈录仍然在翻译整理中。我把整理稿按照时间顺序大致分为:“农奴社会”、“解放”、“翻身乱世”三个部分。“农奴社会”包含的是中国军队入侵之前的时间段;“解放”包含从中国军队进入到“民主改革”前的时间段,跨度大致为1949年到1956/58年;“翻身乱世”的时间跨度大致为1956年到1962年,也即中国政府所指的“西藏平叛”时期。待全部整理完后,桑杰嘉先生会针对一些事件、背景、地名、风俗等作相关注释。因为桑杰嘉先生的翻译和我的整理工作都是抽业余时间进行,因此进展缓慢,迄今已近三年,受访的老人已有两人过世,我们深感愧疚。我和桑杰嘉先生商量后,决定把整理好的部分先陆续在博客连载。
唐丹鸿
2013.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