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4日星期一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 康区炉霍 彭措(三)

彭措:1937年生于西藏康区“霍尔章谷”,父亲是哲霍大部首领“哲霍仓”的末位传承。彭措于1957年加入起义游击队,1960年流亡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喜马偕尔贝日流亡藏人定居点。


















7.一千五百多名僧人起义

中国人开始抓捕牧民中较有影响力的人。我们没交武器前,他们不敢,因为我们部落的武器非常好,汉人很清楚。现在武器交了,我们没有能力反抗了。他们不是一下子把人全部抓起来,而是今天叫几个过去,明天再抓几个,随便找个理由,比如说戈达仓谋反时你给戈达仓提供了食物,你给戈达仓通风报信,你以前是地主,你在旧社会做过什么什么……总之,他们前面让喇嘛堪布担保的那些话,都是谎言。

他们“宗教自由、不改革寺院”的那些话,也都是谎言。他们不但要求寺院交出武器,而且开始抓捕寺院的喇嘛、没收寺院的佛像、唐卡等。首先抓捕了宁玛寺的僧人和喇嘛,把朱古、堪布等都抓走,我的僧人舅舅,他是一个堪布,也被抓了。(译注:宁玛寺指的是藏传佛教宁玛派的寺院。

我们那里有一个格鲁派的寺院觉日寺,共有一千五百多名僧人。有二十五名僧人拿着枪上了山,带头的是喇嘛赤烈。共产汉人到觉日寺要求寺院交出武器,寺院方面说武器已经被二十五个跑到山上的人拿走了。其实那二十五个僧人并没有走多远,就在我们家乡附近的山上。解放军进行了两次围剿,倒被他们杀了不少士兵,而二十五个僧人只有一人被汉人打死了。

有一天,喇嘛赤烈返回了觉日寺,对寺院方面说:“我们只有二十四个人了,一个被打死了。现在寺院想怎么样?如果寺院不反抗,我们二十四人就去拉萨。如果你们也要反抗,我们大家就一起反抗吧。”寺院召开了会议讨论,最后决定到山上有檀木林的地方扎营反抗。就这样,寺院一千五百多名僧人全体上了山,领头人就是喇嘛赤烈。

僧人们在一片叫秀巴多热麻的林子里扎了营。没过几天,共产汉人从甘孜、娘荣等地调来军队,从四面包围了觉日寺僧众所在的山。我们当时认为汉人只能从大山正面进攻,没想到汉人从后面的雪山上走下来围剿僧人。那天早上,我和父亲正在挤牦牛奶,忽见雪山上下来黑黑的一片,父亲说:“汉人从雪山上下来了!” 双方开始激战,共产汉人打觉日寺的地方离我们很近,我们从家里可以看到他们打仗的地方。枪声连天,寺院和共产汉人都打得很凶,打了好几天。

打仗那几天,我去过一个叫达果的村庄,在那儿我看到了共产汉人的医院,临时搭在一片农田上。很多伤员在哭嚎,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反正整个农田满满的都是伤员,有的是被冻伤的,有的是枪打伤的。医生也很多。从山上背回这些伤员的都是藏人。我没有走近,远远地看着,觉得那些哭嚎的士兵也很可怜,心想他们也有父母兄弟啊,他们可能是被迫上这儿来打仗的吧?因为以前我们听说过,汉人的军队,是长官在后面拿着枪赶他们上战场的。所以,我想也许他们就是那样被赶上战场的吧。而且我仍记得以前跟我交了朋友的那个士兵的话,从他的言谈中可以感受到,他是被迫来藏地的。我为他们遭的罪感到非常伤痛。

同解放军厮杀了五六天之后,觉日寺的喇嘛们投降了。共产汉人押解寺院僧人时,我在路边看,心中非常难过又无可奈何。汉人把从僧人手中缴获的武器驮在马背上,让喇嘛们各牵一匹马,喇嘛赤烈也牵了一匹马。解放军排着队走,衣服上都是泥。乡亲们也都非常悲痛。最初僧众们上山时,大家就非常担忧。我们知道力量悬殊,僧人们绝对打不过共产汉人,肯定会被汉人杀掉的……打仗时的枪声非常吓人,但最后听说,觉日寺一千多僧人只有二十多人被打死了。第二天,民众们上山,把尸体全部抬下了山。僧人的尸体都抬回了家。由于这场打仗,秀巴多热麻这片森林,到现在都很有名。

僧人们被赶到共产汉人盖的一座大房子里。僧人们在大房子里可以自由走动。当时没有逮捕任何人,只安排了守门的。汉人说了一番话:“我们杀了你们的人,你们也杀了我们的人。尽管你们杀了很多解放军,但我不生气,我们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从今往后,汉藏一家没有恩怨……”,还跟喇嘛赤烈握手,共进了晚餐。

晚上,喇嘛赤烈召集了他最初带上山的那些僧人,对他们说:“共产汉人是在骗我们。这一两天他们不动我们,但是接下来,肯定会抓捕我们最早反抗的二十多人。所以,我们今夜必须逃走。”当夜,喇嘛赤烈就带着那些人跑掉了。他们先跑上山去他们打仗的地方,拿了投降前藏在那里的枪支,经羌塘去了拉萨。19593月拉萨抗暴时,喇嘛赤烈在罗布林卡被汉人打死了。

觉日寺的僧人起义一个月之后,我父亲被中国人叫去开会,开会的地方离我家很远。在那里他们把我父亲抓了。那天抓了很多藏人,之前包围戈达仓的会议上,共产汉人点了名的14个人全部给抓了。父亲当时四十多岁。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他们把我父亲押送到新都桥关押,和父亲一起被押送到新都桥监狱的人很多。汉人把我们家乡的男人差不多都抓了,送到新都桥、八美等,部落里只剩下妇女和小孩。

8. 我也加入了起义队伍

1957年时,有影响力的藏人已被抓的抓了,杀的杀了,汉人掌握了所有的权力,可以随心所欲。

父亲被抓后,他们也要求我家交出财物,还打我的母亲。每天开会我得参加,看着王局长在会上指人:这个、这个……被他指的人就被反手捆绑起来殴打。大多数遭殴打的是曾经跟戈达仓上山的人。说他们是叛匪、地主,叫他们交出枪、马、财产等等。交不出来的人,就用绳子将大拇指绑着吊打,恐吓要枪毙等,打晕后等着醒过来再打。看到丈夫遭殴打,妻子不忍大哭,他们又殴打妻子。看了他们整人我就做噩梦,我感到终有一天我也会遭同样折磨。要想自己不挨打,就得打别人,只有这两个选择。我度日如年,心想要么自杀,要么跑。

当时,果洛和色达都非常剧烈地抵抗中国侵略,中国人还没能控制色达。因此,从我们这里逃出去的人,都跑去了色达。果洛色达有十八大部落和二五小部落之分,大的部落统领上百户,小部落也有四五十户,每个部落都有部落头人,色达王是阿希.仁增顿珠。历史上果洛色达从来没有属于过任何一个政权,在被共产汉人侵占前,色达是独立自主的王国,国民党拿她没办法,更不受国民党管辖。共产汉人也多年未能占领色达,直到一九五九年。

有一天,来了汉人干部说:“我们要和色达打仗,你今天必须跟我们去运送物资。”我们一共有11个人,被安排赶着上百头牦牛运送物资。在途中,我和同伴们就悄悄商量反叛:“如果色达的藏人打过来的话,我们就把这些物资给他们;要是没有打过来,我们就自己上山。”物资送到色达果格塘后,返回的路上,我们就一起跑了。

我们跑到了色达起义民众聚集的山上。甘孜、多科、阿坝、理塘、果洛旺欠、多巴……周围方圆各地的起义者,约有数万人,都聚集在这里。在这些起义者中,也有我们炉霍的麦、鲁、藏、曲四个大部落,他们没有上缴武器,跑来了这里。四大部落中的玉科部落,头人叫玉哲;藏部上下两部,头人是甲果哲布;鲁部落的头人叫阿曲巴杰,都是很大的部落。在这儿我们也找到了头人戈达阿曲和我们部落的人,就加入了起义藏人的队伍。色达本身有十八大部落和二五小部落,色达王阿希.仁增顿珠虽然是俗人,但色达民众像尊敬仁布切一样敬仰他。他也给民众护身符。我得到过他加持的护身结,他说:“念诵一万遍莲花生大师咒,可避凶器。”

在那里,还可以买到枪支等东西。我们于是就卖了一头牦牛,用卖牦牛的钱买了枪。

9.头人戈达阿曲战死了

我们在果洛色达扎营住了两年左右时,汉人开始进攻色达,全面围剿起义者,把驻扎在色达上部的旺钦、多巴的民众赶了下来,使得色达起义民众的聚集范围缩小了很多。

有一天,我得到一封信,是我被抓的那个堪布舅舅的信。信中说:“我从监狱逃出来了,现在在朵芒寺中。请你来接我。”看完信,我和另外一个舅舅,我们骑着马,带了几个人一道前往朵忙寺。走了一天,路上遇到一个人,他说:“朵芒寺已经被汉人攻打占领了,你舅舅恐怕难逃一劫。你们也不要前去了,那里非常危险。不过,很多人跑进了山上的森林里,你们不妨去山上找找看。”这时,与我一道的那个舅舅对我说:“堪布从监狱里逃了出来,我不能不找他。你先回营地去吧,我自己去森林找找看。”说完他就骑马走了。

我返回了当时我们聚集的地方甲桑囊。那时我和头人戈达阿曲在一起。我们正在说话间,忽听见有人喊:“汉人来了!汉人来了!”我们马上兵分两路:一部分人抓马备战,当时我们的武器很好,还有很多好马;我和另一些人把家当收拾好,牵着马过了色曲河。汉人已经到了离我们不远的山头,头人带领很多人迎头冲了过去,打了起来……

整整一天后,我们远远地望见同伴们撤回来了,他们牵着很多背上空着的马,我们知道有很多同伴战死了。也看到了我们头人的马,马背空空,我们知道头人戈达阿曲也战死了。头人的儿子悲伤地说:“那是父亲的马,父亲被打死了……”回来的人们说:“我们杀了很多汉人,但我们也失去了两个头人。头人戈达阿曲是打完了子弹后,拔刀冲向敌人时被打死的。另一个是果洛部落的头人,他和他的大臣都被打死了。”

这时,头人的弟弟戈达丹增喇嘛说:“我还活着干什么?”边说边往外冲,我们把他给拉住了。头人的儿子,他比我小一岁,上前说:“叔叔,您不要去白白送死。父亲就是像您这样冲动而死的。你这样冲上去,汉人会更高兴。你留下这么多部下不管,自己去白白送死有什么用?请叔叔冷静!”头人的弟弟还要往前冲,于是我们说:“叔叔,让我们去打吧!”说完我们三四十个人打马向汉人阵地冲了过去。

又打了一天。虽然我们人数不少,可汉人更多。我们寡不敌众,只好撤回。但是我们找到了头人的尸体和枪。头人的枪非常有名,是他用两头牦牛换的“巴美丽”。他的枪没有落到汉人手中。

我们把头人戈达阿曲的尸体运到附近的达孜寺,在那里进行了天葬。那场袭击后,漫山遍野都是失去了主人的马和牛羊……

 10.“你们把地狱给指出来”

此后不几日,我的两个舅舅回来了。我的堪布舅舅逃出监狱,在朵忙寺遭汉人袭击时,逃到了森林里;我的俗人舅舅去森林里找到了他。

一见面,我就问堪布舅舅是怎么逃出来的?他说:“被抓后,我被关在炉霍县城里的炉霍寺。整个炉霍县的大喇嘛、大朱古、大堪布等高僧大德们,都一起被关押在那里。汉人说:‘你们用宗教欺骗人民。你们自称喇嘛,接受人民的牛羊……现在你们把地狱给指出来!只要你们能指出地狱在哪里,我们就承认你们是对的。如果指不出地狱,你们就是骗人的!说什么你们不结婚?你们这些骗子,先来撒泡尿看看,要是尿里起泡沫,那你们就和俗人没什么不同,你们就得还俗,我们给你们安排老婆。如果撒的尿里没有泡泡,那你们就过关了,可以不结婚!’然后把我们殴打了一通,关在了大经堂里。汉人没有给我们戴手铐和脚镣,但是没收了我们的藏袍腰带和鞋子……”

到了晚上,我舅舅问其他那些被关押的堪布和朱古们:“你们谁能示现地狱?请示现一下,反正我是什么法力也没有的。这里有这么多大喇嘛和朱古,希望大家展示一下法力,不然真的像汉人说的那样,真是丢脸!”大家都说没有法力。我舅舅就说:“既然这样,那我们今晚就逃走。逃不掉的话打死就打死算了,没有法力示现地狱,再娶个老婆多丢脸!”有人对我堪布舅舅说:“千万不能那样讲,闭嘴睡觉吧。”堪布才猛然醒悟:看他们的样子根本没有本事逃跑。今晚上我胡乱说话,明天审问挨打时,很可能有人会告我的状。堪布赶紧补充道:“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对!对!睡觉!睡觉!”深夜,堪布祈祷了一阵,提起自己的糌粑口袋,慢慢向门口摸去。到门口时,见守门的士兵正在睡觉。他小心翼翼地从守门士兵的旁边走过,士兵没有醒。堪布跑到白天上厕所时,就已经看好的那根木桩前,轻轻地抬起木桩,搭在寺院围墙的墙头,沿着木桩爬上墙头,翻墙跑掉了。

11.炮弹在我们周围炸开

甲桑囊被汉人袭击后,我们和果洛色达的人都转移到了尼贡郭的地方。在那里仍然遭到了围剿,解放军包围了我们,用猛烈的炮火轰炸我们,还派飞来了飞机,飞机没有扔炸弹,而是撒了很多传单,有藏文、有中文,传单上说:“你们没有地方可逃,拉萨已经被我们占领了,你们快投降。限你们五天时间,如还不投降,我们就要轰炸”等等。那时是1959年,中国人已经真的占领了拉萨,但我们尚不知道。

大炮不断地轰炸,炮弹在我们周围炸开,尘土飞扬。这时各部落收到了开会的通知,我们部落头人已经战死,是头人的儿子去开的会。这个会议是各大部落头人的会议,大概有四五十名头人出席。他们是骑在马背上开的会。会上主要讲话的是色达王阿希.仁增顿珠。他说:“现在我们已经无法抵挡汉人了,而且,汉人已经包围了我们。如果你们想投降,就去投降吧。不愿意投降的,又无法打得过汉人,只有死路一条,因此必须突围。各部落的人谁想要与我一道突围的,可以跟我们一起突围。但请不要带钱财和家当,妇女家眷也请不要跟着我们了。”

下午四五点钟时,我们被解放军团团包围了。色达王阿希.仁增顿珠命令往外冲!队伍具体安排是:旺钦多巴和戈达仓在前(译注:由于头人戈达阿曲已死,这里的戈达仓指的是戈达阿曲的弟弟戈达丹增以及戈达家族成员),中间是喇嘛、僧人和没有武器的人,队伍最后由色达王和他的大臣等断后。色达王给了我们每人一条护身结,说念过一万遍莲花生大师咒,可避凶器。色达王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老头子,根本没有头人的派头,是个光头老人。然后我们出发了。

天黑时,下起了冰雹,冰雹有手指头那么大。没走多久,我们就遇上了汉人军队。我们开始开火,汉人放了灯(译注:当时藏人不知照明弹,将之称为“放灯”),把四周照得像白天一样亮。我们毫无对抗之力,只能不顾一切向汉人死冲。见我们不要命死冲,汉人竟撒腿就跑,我们就这样突围了。到天亮时才发现,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冲出来。冲出来的大多是我们部落和旺钦多巴部落的人,总共大概两三百人:我们部落大概一百来人,旺钦多巴一百来人,另有一些色达和其他地方的人。其中有一些喇嘛,比如喇嘛希钦旺朱、色达的喇嘛嘎杰等;一些其他头人的大臣们,他们带的武器很好,这些人都是跟着我们的新头人戈达丹增一起冲的。我们部落有二十多人被打死,剩下的也打散了。其他人全部在这场突围中被消灭了。

(待续)

采访整理: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印度 贝日

2014年2月13日星期四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 康区炉霍 彭措(二)

彭措:1937年生于西藏康区“霍尔章谷”,父亲是哲霍大部首领“哲霍仓”的末位传承。彭措于1957年加入起义游击队,1960年流亡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喜马偕尔贝日流亡藏人定居点。
4.共产汉人强迫我们“解放”

共产汉人越来越多,不仅在炉霍安营扎寨,而且已遍布藏地。汉人的作为也越变越坏,到1955年、1956年,情况变得非常坏了。头人们再次被叫去中国开会,我们的头人戈达阿曲也是被招去开会的头人之一。中国人对头人们说:“我们要‘解放’你们。我们不‘解放’贫困农民、牧民,也不‘解放’寺院和喇嘛,因为宗教信仰自由;我们要‘解放’的是地主和富农。”(译注:受访者原话如此。这里受访者实际谈及的是“民主改革”。当时很多藏人对“解放”、“改革”、“改造”等外来语汇非常陌生和茫然,也可能受访者当地将“民主改革”都译成了“解放”

汉人尽管已经给这些头人们封了官,但还是把他们扣押在了中国或县里,不许头人们返回家乡。虽然没给他们上手铐,但开大会的时候公安局的人陪他们来,开完大会又把他们带回中国或者县上,或者带到异地去“劝说”藏人“解放”。

我们头人戈达阿曲也被扣在了县上。他曾被带回家乡开会,在会上对乡亲们讲“解放”怎么怎么好,中国如何如何伟大等。后来他被带去了果洛色达,让他去对那里的民众讲“解放”。共产汉人也带了一些封了官的、别的地方的头人来我们那儿开会。大会一般开几天,那些头人在会上,按照汉人的要求给民众讲“解放”的好处,向民众宣布要“解放”,要建立“老太婆背金”的社会等等。都是汉人指令头人们对藏人百姓说的,不是汉人亲口对我们说的。

这类大会开了多次。贫穷者才有资格开会,我属于没有资格参加大会的。会上他们不停地讲“解放”,起初我们不知道“解放”是什么东西?他们说要把富贵人家的财产分给大家,建立一个平等的社会等等,我们就明白了,“解放”不是好事,除了对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有好处,因为一无所有的人根本没有什么可被“解放”的,反倒会分到一些东西。不管汉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我们都非常清楚了,“解放”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没人认为我们需要“解放”,而是共产汉人强迫我们“解放”。(唐注:以下受访者所说的“解放”都指“民主改革”

汉人起初并没有去碰牧区,他们之前也说过不改革牧区、寺院和喇嘛。“解放”是从农区开始的(译注:民主改革先是从康的农区开始,时间在19551956年间,后分别扩展到牧区)。汉人先让藏人交出所有武器。他们带着公安和军队包围着民众,说:“武器对你们没有用了,我们解放军有武器,可以保护你们。再说现在也没有敌人,所以你们把武器给交上来。”  说解放军保护我们,保护什么?不就是来对付我们的吗?但若不按他们的要求做,就会被抓去关押。当时也有人抵抗,虽然规模不大,这些抵抗者还是给汉人制造了一些麻烦,也杀了一些藏人干部。但很快,有的抵抗者被抓,有的跑到了山里。农区的人们只好把武器都给交了。

5.“解放”就是抢劫藏人财富

把藏人的武器收缴了后,中国人开始在农区搞“解放”。最穷的人没什么可“解放”的,其余人都要“解放”。汉人先让各家各户的仆人们交待主人的钱财、枪支、首饰、马匹等情况,并做了详细的登记。因为仆人们最清楚主人的财产情况。比如我姨妈家,她家在东克村,是个大户,家里有仆人。她家的仆人先被招去问话,交代了主人家的财产,登了记,随后我姨妈家所有的财产就被没收了。我们家没有仆人,但我们的邻居有仆人。我亲眼见到邻居的仆人被搞“解放”的人叫去,给了他一些钱,然后问他:“你家主人有哪些财产?有多少支枪?”就这样,汉人清清楚楚掌握了他主人家里的情况。有些人家的仆人不情愿说,汉人就对仆人说:“只要你说出来,主人家的财产就全部归你……”诸如此类。当然,不是所有的仆人都听汉人的话。有的仆人遭殴打、甚至被打死都没有交代主人家的情况。

汉人事先从仆人那里掌握了地主的财产后,在搞“解放”时通常先不让仆人出面。汉人对地主说:“把你家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我们看一下哪些东西要没收,哪些东西不没收。如果你们私藏隐瞒,那我们就会全部给你没收掉。”其实他们非常清楚地主家有什么东西,但不明说。这样有的地主就私藏了一些东西,或者只交出一般的物件,说:“除了这些,我们再没有别的东西了。”汉人就说:“我们给你时间,你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东西没拿出来?”地主说真没有了。这时,他们就让仆人出面来对质,然后叫仆人殴打主人,逼地主交出东西。汉人不亲自殴打,而是让藏人殴打藏人。若地主还不交代私藏的财产,就把他交给公安殴打。军人是不会殴打的,都是交给仆人和公安殴打,军人负责包围看守,藏人根本没有反抗能力。

我们村一户叫麦琼的人家,是一个大户人家。那时麦琼家男人已经去世了,只剩下女主人和孩子。她家非常富裕,有牧业、农业,房子盖得像寺院那么堂皇,有大小两个佛堂,佛堂里珍藏有《大藏经》。如果请二十多个僧人来家里做法事,僧人们不需要带任何法器,她家里都备有法器。她家的仆人被招去,让他揭发并登记了主人家的财产。然后他们逼那女人交出财产,那仆人还殴打了女主人,说:你没有交出什么、什么……我知道你家里有等等,最后那女人被活活打死了。房子分给了那些害她的仆人,家里只剩下了一个男孩。我1988年回家乡探亲时,见到了她那儿子。他住在一个非常简陋的房子里。他家原先的房子全都被摧毁了。

除了贫农之外,所有人都得交出他们的财产。如不按之前仆人的口供上交,就会遭罪:殴打、用电击、用刀捅,我们那里有个老人被吊起来,用烧红的铁棍烧胡子、烧头发,烧得呲呲呲地响,连皮肤都给烧伤了。你不能说“我们家没有这个东西”,没有任何余地,你得把自己家里的所有东西上交。那些遭“解放”的人被打得严重受伤,人晕死过去后,还不许旁人去帮助,说:“他们是地主,不能让他们再欺压人,让他们自己走!”子女来背父母也不许。这些是我亲眼所见,他们就是这样“解放”的。

家乡人以为头人戈达阿曲在县里,还不知道家乡农村发生了什么事。部落里派人去县里见他,告诉他部落人的遭遇,请他回来。头人就讲:“我以前已经说过,我们打不过汉人。你们叫我回家乡,我如果骗一骗汉人,也可以回去。但是,如果我们跟汉人打的话,那就是死路一条。”我父亲也去拜访过他,他私下对我父亲说:“我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些事情的。我们打不过中国人,除非噶厦和外国帮助我们。”

1956年到1957年,他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没收人们的财产。我是1957年参加反抗的。我“上山”之前,亲眼见了他们挨户没收村里大户人家的财产。我们家的财产是我“上山”之后被没收的。我们家曾有一些比较珍贵的东西,是早在我爷爷被国民党抓捕之前,就藏起来的东西:丝绸、珊瑚、金银器具等,到我上了山之后这些东西还是给没收了。(译注:受访者所说的“上山”是指参加抵抗游击组织当时藏人民间抵抗人员多隐藏在深山,伺机袭击入侵者。)

地主的财产被没收尽光,同时还要遭批斗,在当地凡有一点影响的人物,都会被抓走。男人被抓走后,妇女和小孩就被赶出家门,遭殴打,也不许他们参加劳动。汉人干部、仆人们住进了地主的房子,仆人分得了主人家少量的东西。这是什么“解放”啊?如果解放是为了人人平等,那不该把所有东西都没收,也应该给地主留一点吧?可他们不是,他们没收了地主所有的东西。事实上,共产汉人把我们的财产没收后,只把少量不值钱的东西分给了“翻身农奴”,其余都运回中国去了。特别是那些珍贵的财物,比如金银首饰、金银佛像等,都被中国人拿走了。粮食、农产品也统统运往了中国。我们那儿有一句谚语“某某家的粮食倒进河里,可以堵截河水一天”,形容大户人家的存粮很多。那些农作物全都被没收,运往了中国。这是什么“解放”?这纯粹就是地地道道的土匪!不管用什么名目,“解放”也好,“翻身”也好,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抢劫藏人的财富。

中国人就这样把我们的农区给“解放”了。

6.“戈达仓的人格杀勿论”

很快,共产汉人又开始在牧区 “解放” 。他们对牧民们说:“你们也要交武器,牧民没有敌人。”牧民们说:“放牧时会遇到野兽,我们需要枪来保护自己。”中国人说:“你们把枪缴了,解放军会保护你们的。如果野兽来了,我们解放军会保护你们。”汉人多次宣布要缴枪,但牧区的民众没有缴枪。

我那时正在牧区放牧。有一天,牧区的人得到通知,让第二天到头人戈达仓家里开会。第二天我们去时,见头人戈达阿曲已经返回家乡了。当时共产汉人和色达民众已经发生了小规模的战斗,我们的头人阿曲,之前汉人已把他封为县长了,带他去色达调解冲突。头人戈达阿曲去色达与牧民们一起呆了几天,在色达他骗了汉人跑回了家乡牧区。那天乡亲们非常高兴,因为不管怎样,头人回来了。

人到齐后,头人说:“你们不停叫我回来,现在我欺骗了汉人回来了。共产汉人肯定会来打的。所以我今天就要上山。我弟弟戈达丹增他们明天也会上山。但你们要知道,我们是无法打得过汉人的。我不会点名让谁跟我一起上山,或者谁不要上山,你们自己决定。如果你们当中有觉得会被汉人杀的,明天就跟我弟弟上山。”不过,头人点了我叔叔的名,叫他第二天上山,因为我叔叔和头人是拜把兄弟。开完会后,头人就带着他的三个儿子,和另外几个已经拿共产汉人工资的人,一起上山去了。

第二天,我叔叔也带着枪,跟头人的弟弟戈达丹增他们一起走了。他留下了自己的老婆和小孩,他的孩子都很小,老婆在哭泣。一起走的还有另外四十多人,包括头人的大臣等很多壮汉,都是在牧区比较有影响力的人,他们已经有了对抗汉人的计划,这些勇敢的男人们都走了。

没过两三天,在嘎纳耶唐草场上,牧民们都在这里放牧,我和父亲也在。早上天快亮时,有人喊:汉人来了!我和父亲没来得及骑马,带着枪趁大雾遮山,跑到山上森林里去了。跑到山上时看见,解放军已包围了草场上所有没跑掉的牧民。天大亮后,汉人袭击了头人戈达仓家族的帐篷,一共有三、四户人家,解放军对戈达仓的牧户用机枪扫射,用炮轰,打了很长时间,除了枪声外什么也听不到。不仅打死了人,连牛羊、狗都被打死了。

我们跑上山,钻到森林里躲起来后,山也被汉人包围了,我们无法逃出去。第二天,父亲说:“你是小孩,不会有问题的。你回家去看看汉人在干什么。”我就摸回家去了。我到家的时候,汉人已经离开我家了。母亲说:“今天早上汉人刚刚走。昨夜汉人住在了我们家里,让家属把孩子和丈夫叫回家。”

那次共产汉人包围嘎纳耶唐草场,找了很多藏人给他们带路。去包围前,汉人和藏人干部开了会。当时在嘎纳耶唐草场上,有三个牧民部落都叫戈达亚卓。汉人的命令是:“包围后,不许对其他牧民开枪。但是,对戈达仓家族格杀勿论。因为头人戈达阿曲回来了,他的弟弟和叔叔等都很厉害,他们会反击而且他们的武器很好,所以不需要喊话,直接扫射,不能放走一个。其他部落的牧民说不定会投降,因此要对他们喊话、劝说。其他那些牧民如果不先开枪,解放军不许向他们开枪。”所以,那次戈达仓家族的三四户人家全被杀了,只有一个女孩,从帐篷底下钻出来逃了生。来围剿我们的最高官员叫王局长。会上还点了14个人的名字,其中有我父亲,说这14个人有罪,罪行和之前被汉人诱杀的卡希彭措鄂珠的罪行是一样的。共产汉人点了这14个人的名字,但并没有说怎么处理,也没有表明是否要杀。带完路后,一些藏人被放回家。其中一个给汉人带路的僧人,他是我们的亲戚,他回家后来到我家,对我母亲讲了这一切。

我回到山上,给父亲说了情况,叫父亲快逃跑。父亲说:“我不跑,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我的孩子们都还小,我不能走。” 头人阿曲他们设法逃走了。

接着,汉人找来了喇嘛和朱古(译注:藏人一般称高僧为喇嘛。朱古即转世化身),派他们上山劝说大伙儿下山。因为男人们都在山上,汉人就命妇女和孩子们把家当全搬到一个叫纳告玛的大平滩上,所有牧民家眷都聚集在那里。汉人军人围着牧民搭帐篷扎营。汉人对高僧大德们说:“你们可以担保,我们不会抓、杀他们,让他们回来。”喇嘛和堪布们来到森林里,劝我们投降:“汉人不会抓你们,更不会杀你们的,我们可以担保你们的安全。”我们相信喇嘛和堪布的话,就走出了森林,下山向汉人投降了。

在纳告玛大平滩上,汉人首先让我们交武器。他们命牧民缴枪时,枪口要朝着自己,手捂住枪口递过去。亲手收缴枪支的,就是来包围我们的最高官员王局长。汉人头头在中间,周围有全副武装的士兵围着。

我和父亲在一起。缴枪时共产汉人向我父亲问话。我父亲说:“我是中国的罪人,我愿意接受改造。去哪里改造都可以。”共产汉人当时说:“你态度很好,不用去改造。你是小头人,就继续当头人吧。”就这样,我们的武器给没收了。

有一个叫罗果玛的人,他是头人戈达仓的大臣,七十多岁。以前共产汉人多次带他去中国参观。他藏在森林里没有出来,共产汉人就叫他的儿子去叫他回来。这个人回来的那天我们去看了,他没有武器。回来后共产汉人让他表态,罗果玛说:“我没什么话可说。以前我多次去中国,去的时候你们对我讲过,对牧民不搞解放改革,不收缴武器,你们讲宗教信仰自由,对寺院不进行改革等等。我相信大多数中国领导人讲的不是假话。既然那是真的,就请把民众的枪支还给他们。不然你们就是在欺骗人。”刚说完,那个汉人官员马上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话,几个人就跑过来,把罗果玛绑起来带走了。

(待续)

采访整理: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印度 贝日

2014年2月4日星期二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 康区炉霍 彭措(一)

彭措:1937年生于西藏康区“霍尔章谷”,父亲是哲霍大部首领“哲霍仓”的末位传承。彭措于1957年加入起义游击队,1960年流亡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喜马偕尔贝日流亡藏人定居点。















1.国民党逼迫我父放弃封号

1937年出生在哲霍康巴的炉霍(译注:臧东康区“霍尔章谷”,现被中国划为四川甘孜炉霍县。藏语“霍尔”意指蒙古人,“章谷”意为山岩石上。“霍尔章谷”包含“哲霍仓”与“章谷仓”两大部,是成吉思汗的重孙汪钦波及蒙古护卫军护送萨迦法王八思巴入康时,蒙古人的后裔。哲霍仓汉称侏倭土司,“章谷仓”汉称章谷土司),今年73岁。我的家乡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格鲁传承寺院觉日寺,有一座宁玛传承的寺院木雅寺。木雅寺的朱古(译注:转世化身)叫晋美,堪布叫白玛热杰。白玛热杰是我的舅舅。木雅寺的僧人要到白玉寺学习经典。

听长辈们说,在我出生前三年,“汉匪”来过我们家乡。不知道那些汉匪是从哪里来的译注:估计为三次康藏冲突中的马步芳军队或刘文辉川军,他们焚烧了炉霍寺院,但并没有在炉霍停留,也没去我们的牧区。他们直接走了,从我们家乡去了果洛方向。

我们家是“哲霍仓”(译注:哲霍仓,汉译侏倭土司)的后裔。“哲霍仓”封号一直世袭到我父亲那一代。康藏冲突的时候,噶厦政府军队和国民党军队频繁在我们家乡活动(译注:西藏为了收复清末时在康和安多的失地,多次与中国国民党军队在康地发生军事冲突,中国称康藏冲突)。我小时候,国民党军队曾到家里来抓捕我父亲,父亲逃到山上躲避了多年。后来国民党提出一个条件:只要我们家停用“哲霍仓”的封号,他们就不再抓捕我父亲。因为“哲霍仓”是噶厦政府给我家的官职和封号。我父亲屈从了。从此,我们家就不能再冠以“哲霍仓”这一封名了,改用了我父亲的名字巴丹扎巴。

后来“哲霍仓”的大臣戈达仓,成为了我们部落的头人(译注:国民党委任)。我们头人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们不需要给头人缴税,交的税是给国民党的。除了部落间发生抢劫纠纷等事情后,我们要随头人出去处理外,一般没有什么事情。头人信仰非常虔诚,家庭经济情况也很好。头人的兄弟是一位僧人,经常邀请很多僧人举行大型的宗教活动。当这些僧人们为部落举行法事活动时,会通知我们拿些酥油什么的;另外为了保护部落安全,也会叫大家买枪械。部落民众都很喜欢头人。也许别的地方有那种不好的头人,但我们的头人非常好,不信你们可以去炉霍打听一下,他是很好的人。我们一两百人最后能到达印度也拜他的恩德。后来我与头人儿子返家探亲时,民众们都流着眼泪对他儿子说:您父亲被共产汉人打死了,而我们也不能见您一面!

共产汉人没来以前,我们的生活很好。我们家有七个兄弟姐妹,四个男孩和三个女孩,我是我家的老二。我家经营农业和牧业,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户人家,但过得非常幸福。我父母日常做的事就是农活和牧活:种田、照顾庄稼、收割农作物;放牧、剪羊毛、剪牦牛毛……家里女人们挤牦牛奶、做酥油、奶酪等奶制品。其实活儿也不是很多,我们都自己做,不必雇佣人。

我们炉霍地方水草丰富、牛肥马壮、五谷丰登。果洛和色达等地的牧民都喜欢到我们家乡换青稞等农作物。人们过得很幸福。我们主要吃糌粑和奶制品,穿的是羊毛织品。当然炉霍那时没有中国和印度的饭菜,但我们藏人自己的食物和衣服等非常充足,并不需要吃外国饭。我知道中国餐已是共产汉人入侵以后的事,那些汉人们说自己的饭菜如何如何好吃。我们也有自己的藏医医生,可以吃藏药,不需要吃汉人的药。而且我的家乡有雪山、草地和森林等,风景优美。我一直认为我们家乡就像“极乐世界”。我相信你要是去炉霍旅游,就可以看到的,我不必一再讲炉霍怎么好了。

敬仰长辈是我们家乡的民风之一。不管是否是自己的父母或者亲戚,只要是长辈,就须非常尊敬,要听他们的教导。虽然我们小时候没有受过专门的教育,但父母教育我们不能撒谎、不能偷东西、不能伤害别人、要听前辈的话。后来我们上山反抗共产汉人时,我都尽量帮助老辈们,因为这是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

我们的人们都认为,我们跟国民党不是一个国家,虽然国民党在我们家乡有驻军,但在我们祖传的意识中非常清楚:“博是博,加是加”。汉人并非自古以来就在我们家园,他们是后来才到我们藏地的。国民党汉人也和共产汉人一样,是入侵我们家乡的,曾经多次与噶厦军队打仗,还曾打不过噶厦军跑回了中国。

2.共产汉人“借道”炉霍

12岁时(1949年左右),听说共产汉人要来了。老人们讲汉人和俄罗斯要来了,他们来了后会占领我们的家乡。由于我们认为“博”和中国是两个不同的国家,我们那里还有专门关于“汉匪”的歌谣,所以当说起共产汉人要来时,就知道那是土匪、骗子要来了,就像以前国民党来我们那里时一样。有的人说:“共产汉人像魔鬼,抢劫、摧毁一切。”大家都非常恐惧,确信汉人肯定会迫害我们。而我们若要抵抗,汉人的实力非常强大,即使我们能杀几个汉人也无济于事。但我们那儿的各寺院和部落民众还是做了抵抗的准备,也做了很多驱邪祈福的法事。

大概是1949年,炉霍来了几个共产汉人,带着藏人翻译,把我们地方的头人们召集去,说:“我们是来做和平工作的,要经过你们这里,希望你们借道让我们过去。”虽然寺院和民众做了抵抗的准备,但共产汉人来时只说他们要借道:“我们只是路过你们的地方……”没有要打仗的意思,所以我们很多人就以为,他们只是路过我们家乡罢了。

经过我们那里的是十八军。中国军人非常年轻,大概在19岁到30岁左右,高低胖瘦都一样。我没见他们带家属,也没见过女兵。他们一边走一边在有些地方安营扎寨,并收买了一些人。那时我们信息封闭,简直就像瞎子,我没有听说昌都沦陷,也没有听说签订了《十七条协议》。

3.“你们将来会遭罪的”

大约一年后,汉人在我们家乡占地搭起更多的帐篷,开始了永久停留的计划。我们的部落首府叫戈达仓。戈达仓有两兄弟,一个叫阿曲,一个叫丹增。丹增是僧人,戈达阿曲是头人。他被汉人招去,问他:“你拿多少工资?”头人回答:“我没有工资。”汉人说:“太不像话,头人没有工资怎么行呢?我们给你发大洋作为工资。” 于是汉人给头人戈达阿曲封了一个县长,封官后给他发了工资。

共产汉人还给各部落的头人和贫穷者很多钱,带头人们去中国参观、开会,让他们吃好东西、给他们好衣服、给他们封头衔等。共产汉人对头人们讲:“我们要建立一个‘老太婆背金’的社会。所谓‘老太婆背金’的社会就是:即便一个老太婆背着一袋黄金走路,也没有人会抢劫她!中国就要建立这样一个社会……”他们就这样骗头人们。很多人议论说:“这是汉人在欺骗我们,汉人绝对不是好东西!”但是头人们没有听。我们的头人当时非常清楚。我父亲时常去拜访他,头人的观点是:“我们无法打得过中国,除非我们有噶厦政府和外国的帮助。”

父母和大人们说了很多有关汉人的事情。我母亲甚至劝说过我父亲逃走,父亲说:“我不会丢下一家老小自己逃亡的。”他那时如果逃的话是可以跑到拉萨的。自从汉人到我们家乡起,我就没有快乐过。我那时虽然是小孩,但非常恐惧,担忧家人离散。

我们家乡从前没有买卖木柴的习俗。共产汉人来了后,叫我们给他们送去木柴,然后他们给钱,我们不收也会塞给我们不少大洋,所以我也去过甘孜,卖木柴给共产汉人。那时我还能听懂一点汉语,认识了一个共产汉人,他是一个年轻的士兵,我们年龄大概差不多,关系很好,他待我很好。有一天,这个士兵问我:“你有父母吗?”
我说:“有。”
他又问我:“你现在幸福吗?”
我回答:“我幸福。”
他说:“再过几年你们就不再会有幸福了。现在你要好好和父母过日子,以后就不再会有好日子过了,好好享受吧。” 
他还说:“我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我知道,你们将来会遭罪的。”
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因为他很怕他的言论被他的头头知道。我当时感到很奇怪,回家后跟父母讲了这件事。父母说:“大家都说汉人要欺压我们,这个士兵一定知道一些事情。”

(待续)

采访整理:唐丹鸿
翻译:桑吉嘉
采访地点:印度 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