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19日星期二

夏曲卡残页

唐丹鸿

  
“……我总是得到忠告:不要让思绪越过那道看不见的、但人们称之为常识正常的栅栏,而跌入疯傻的深渊。但是啊,就像我们那里有一种柔术表演者,她们向后弯腰,用嘴衔住放在足后跟的玫瑰,当她们的身体对折,看起来已不像人体时,我就必须屏住呼吸,否则会升起来、升起来、越来越高最后爆炸!对我而言,叙述的箭头发生一些弯曲,形成一条连接想象、语言和实体的弧线,是难以抗拒的。铺开空白稿纸,旋开手中的笔,这与端起酒盅,把烈酒饮下,与在罂栗的烟雾中呼吸是一样的……”
  说着,说着,毫无预兆地,突然一股旋风刮来,卷起沙粒,尘土和草梗,并猛烈地推搡着我们。一两分钟后,眼见就快到达的那骨头色的村庄仿佛被吹成了灰,而无论我们处在哪个草坡都流淌在眼界中的夏曲河,晃动的蓝色曲线被用扫帚般抹去了,附近的牦牛群、草地上繁星密缀的地鼠洞都消失在黄沙中,更不用说远处的雪山,和纯蓝的、总是引我抬头仰望的天空。唯色一把拽住我,三步两步拖我到一处牧民废弃的石头垒成的羊圈后面,蹲伏在地聊以躲避。风暴横扫草原,生命显得脆弱,随着严酷和柔弱一起降临的超乎于这二者的还能有什么呢?唯色硬骨铮铮的手、被太阳染出来的肤色以及不时飘入我鼻腔的他身体的气味,那种鼻烟、酥油、尘垢、汗渍混合而成的气味……
  清晨,当光能照亮掌纹的时候,村里的人们就陆续掀开羊毛大麾或硬板板的藏毯,喘息痰咳或不声不响地起来了。他们照例先绕村口对面土坡上庞大的玛尼堆转经,照例回去打水、烧茶、喝茶、吸烟、挤奶、捻线……日常如是至少要忙碌半天的。可四天前,太阳还没有越过对面的山梁,他们却在村口围成了一个圈,像被柏烟引来的鹰鹫,兴致勃勃而又十足耐心。两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一个在前面开路,一个牵着我的手,帮我挤进了人圈,我看见了唯色。他背靠赤烈家的外墙根,盘腿坐在地上,是众人注视的焦点。
  他头戴一顶奇特的帽子,有三个峰和两只长长的帽耳,顶部插着孔雀翎,面前铺着一张桌面大的白纸。他因兴奋而微微颤抖着,对着白纸,仿佛对着字迹密集的稿纸高声呤诵:如果你不认识我,那么我就是……”,他一会儿是拉萨口音的敬语,一会儿是康巴话,加上连唱带说起伏跌宕的语调,夹杂在长叙中换气的喘息,形成了一种神秘的语言。他的舌头与上腭,嘴唇和门齿不停地,在奔马蹄声或心脏跳动的节奏、婴儿哭泣的节奏、劳动和做爱的起始与结束、四季更替、星球运行的节奏中开翕轻碰;他有一些古怪的句法,像石子从投石鞭以一条强劲的抛物线击响野狼的腰肋;像草药汁流经血管,淹没创伤中的疼痛和脓;像垂地的牛毛,原本与牛的身体相连,又被剪下,捻成线,织出帐蓬、毯子……
  人们屏息凝神大气不出,村长赤烈甚至吐出了舌头。一个老头捧了一瓦钵青稞举过头顶,勾腰走到他右侧把瓦钵放下,唯色抓起青稞撒向天空,那些青稞粒在人圈中沙沙飞过,与空气擦出小火花,就像一场微型的流星雨。一个老太婆匍匐着爬到唯色脚旁,静伏不动,而唯色在念诵、呼喊、摇晃、颤抖、挥舞、痉挛、苍白、潮红、汗如雨下……的一片千丝万缕而有条不紊的忙碌中,分出千分之一的注意力朝老太婆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刚好跟太婆的满头辫子一样多,在每一根枯草般的细辨上形成一道道纤微的彩虹……
  唉,为何他的修饰语会像光芒一样照亮黑暗的部份,他宽大的袖子搅动风,能够作为助词,使伸向半空的五指——如比细长,抓住的模糊事物更加模糊同时又比什么都清晰?我相信铺在他面前的白纸,那对我来说是白纸的物质,对他来说是另外的空间,时间的漩涡,穿行着他所歌颂的神灵和所诅咒的恶魔,经历着正在讲述的战争、死亡、胜利与和平……就这样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声音彩虹般隐逝而去。
  三天来,我跟着唯色从这个村到那个牛场,骑马走路,钻帐串门,听他与他那个原本是牧童的十四岁徒弟谈牧事,东家长西家短,拿那些倒霉的艳事开玩笑。我希望他能对我泄露点什么。但我想,在这个游吟诗人眼里,我只是一个从低地来高原乱窜的、文绉绉的旅游者,喝墨水中毒的呆子,逮住机会说一些明摆的废话。不论我如何以我的那套关于想象、象征的妄言去套他,他总是告诉我,他不曾受过教育,不识字,他生来就是为了让神灵附身、说唱长诗的人。他的师傅、徒弟都是这样的人,从梦境和兴奋狂舞中掌握了吟诵。经过巡礼,念发愿文,唱段就会落到我身上……长诗至今没有说唱完,后面的章节,由徒弟和后代继续。
  风沙更加肆虐刺骨,可能接着会有冰雹或大雪——如唯色所说,对面的雪山,他们心目中的神山,发怒了。但我怎么知道呢?在这个远离我的家乡几千里,高于我的家乡几千米的地方,我是无知的,缺乏教养的。沙土像入侵石缝草隙一样,也钻满了我的头发、耳廓、嘴唇。我的双眼在灰中流出了泪。唯色紧紧抱着他的行襄,里面装有使他得以兴奋的帽子、说唱时穿的白衣、绘着曼荼罗的唐卡和干粮。他突然侧过脸来,右手掀开自己破旧的羊毛大袍:阿姐,别不好意思,进来吧……”
  最初我看见的是由羊毛和肉体组成的空间,然后……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