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8日星期五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 康区理塘 热珠阿旺(六)


热珠阿旺:1927年生于西藏康区理塘。九岁入理塘寺出家。1950年代表理塘寺院和理塘地方民众赴达孜多(康定)与中共接触,前往中国北京等地参观。1957年,以抵抗中国奴役为宗旨的“四水六岗”组织创立者之一。1958年,前往山南珠古塘成立“四水六岗”军,担任要职。多次与中共军队正面交战,并在山南工噶县境内伏击中共军方车队大获全胜。19593月,从扎囊护送达赖喇嘛尊者至琼结后,再次返回山南阻击中共追兵。1959年流亡印度。1962年至1976年在印度西藏特种军22军服役,担任代本(团长)。现居住在印度新德里








16.转战羊八井-纳木措

终于追上了护教军的大队人马,与恩珠.贡布扎西他们会合了。我们提议:由于物资很多,驮马队伍庞大,队伍行动不便。应该分成两个部分:由我带领一批战士在前面开路,恩珠.贡布扎西等核心领导和驮马队伍走在后面。

当地牧民告诉我们前方有解放军。我带领一股先遣战士先行往前。走着走着听到了枪声“嗒嗒,嗒嗒嗒……”停下来观察,看到了远处的解放军。等天黑了后,我们摸黑继续往前走,直到解放军的车开到我们面前,我们开火打了起来。正在打,又来了两辆军车。我安排了几个人继续打第一辆军车,我带人直接冲到后面那两辆军车处,还未靠近,这两辆军车就转向开跑,不料跑的方向有我们的人,这样两辆军车就被端了。接下来,有一辆吉普车朝我们的方向开来,我们就地等着,等它开近后我们开了火。吉普车停了下来,我们继续朝它猛打;这时我们的大队人马到了,在我们的掩护下从后面过去了。

大部队过去后,我们当中攻打吉普车的战士想走近吉普看看。我劝他们别去,因为如果车里还有人活着会很危险。可他们不听,坚决要上去看看,结果我也去了。吉普车里有一顶军官的帽子,一张女人的照片,以及一些有关工资的文件。车里全是血,血迹一直滴到公路旁。我们沿着血迹走了一段后,发现路旁全是修公路挖的大坑。这时我坚决阻止我们的战士继续搜寻了,怕那个伤员躲在哪个坑里开枪。后来听人说,这个军官是从日喀则来的,那照片上的女人是他老婆。他那天受伤后不久就死了。

第二天天亮时,我们赶到了一个牧场。牧民们给我们烧了茶做了饭。我们吃完饭后,继续朝着大山里头走。虽然没有路,但可以走。上山时我们看到了从羊八井方向来的军车,但我们所在的位置,军车是开不过来的。我们安排了一百多人在队伍后头防守,但解放军没有过来。翻过这座山,来到了羊八井的另一片牧场。这里没有汉人,所以我们停下休整了三天。牧民们赶来了一百多头牦牛,他们说不要钱,送给我们吃。但他们要我们给一个证明,证明他们帮助过四水六岗护教军。他们还送了很多酥油、糌粑、奶酪等食物。三天后,我们继续往纳木措去。

沿着纳木措湖边走时,飞来了一架飞机。我们马上派了几个枪手爬上山顶,其他人原地不动。飞机在头上盘旋一阵后飞走了,没有发现我们。我们的枪手也没开枪。那些枪手说,飞机太高打不着。

走了三天来到纳木湖的另一端,在角咀拉(译注:地名音译),从北面开来了三辆军车,从羊八井机场方向开来两辆军车。我们立刻兵分两路,去袭击这两路军车。一开火,羊八井那两辆车里的解放军就钻到了路边养路站的石头房子里,继续向我们开火,我的一个手下被手榴弹给炸伤了。养路站的房子很坚固,我们攻打了很长时间,但躲在里头的解放军死守,未能全部消灭他们。从北面来的三辆军车都被我们摧毁了,除了几个伤员躲在路边的坑里,没被打死外,其他解放军都死了。端掉这三辆军车的护教军,全是安多人。我走过去时,这些安多人说“别过来,坑里的汉人会开枪的。”这些安多人也有人受了伤。

17.“有些人抢了牧民的东西

热振是热振寺的属地。到热振时,我们的马已累得无法继续赶路,我们就和当地牧民交换了马匹,也要牧民给我们提供了食物。我们没有直接去牧民家中,而是叫牧民到我们营地,向他们说明我们需要食物。他们就按我们的所求提供了很多食物。

继续赶路,打前站的人们已经出发了,我和恩珠.贡布扎西等总部人员在一起。正走着,有一只乌鸦落在我们前面哇哇叫个不停。恩珠.贡布扎西认为这是护法神在告诉我们走错了路,叫我通知前面的护教军返回来,换了个方向朝另外一座山走了。后来才知道,解放军早就在先前我们打算走的路前方等着了,而且路的四周也无处可逃。

由于吃穿匮乏,打前站的护教军在返回大部队途中,有人抢了牧民的东西。恩珠.贡布扎西得知后,带话给那些牧民说:“如果你们的东西被抢了,请到我们这里来领。”随后来了三十多个牧民老人,他们报出了被抢物品的单子。贡巴扎西命令各个指挥官和甲本(释注:甲本,藏军编制单位,相当于一个连),让他们把手下抢的东西通通交出来,放在地上,让牧民们认领。我看见只有一些衣服、食物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而牧民报上来的单子里有藏币、黄金嘎乌护身符、两条枪,却没有交出来。我们再次询问谁抢了这些东西,没有人说话承认。那些牧民就说:“既然没有人承认,那我们也没办法了。”他们就回去了。

老牧民们走后不久,他们当中有两三个人又掉头回来报信:“汉人追过来了,你们快做准备吧。”我们马上让总部人员撤走,留下二百多人设伏阻挡。天下着雪,很冷。等了很久汉人也没有来,我们就追总部人马去了。路上遇到两个骑马往回走的护教军战士,他们问我们是否看到一匹驮着藏枪的马,我们说没见到,如果见到了会牵过来的。后来才知道,这两人就是抢了牧民的钱、黄金护身符和枪的人。他们当时没有交出来,把赃物全驮在一匹马上,赶路时这匹马走失,被放牧的牧民得到了。后来,这些东西的主人来见我,把枪送给了我。

18. 遭伏击恩珠.贡布扎西受伤

爬上山后,我们发现从羊八井机场方向大概有一千多解放军在追我们,曲多方向也有,而直贡牧区那边没有解放军。我们继续往山上走,去了直贡。到直贡稜色时却碰上了解放军,一百多名骑兵和两三百步兵。我们打死了两百多名解放军,抢了五十多匹军马。直贡稜色不能久留,我们必须设法赶回山南。

玛兴山谷是去山南的必经之路。有牧民报信说:“好几天都有解放军出入玛兴山谷的谷口,你们要小心。”恩珠.贡布扎西就派了两路探子前去查看。探子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有一个甘孜的老头就开始降神,神附体后说:“继续朝山谷里走,我带路,我会保护你们。” 其实我们不太相信这老头能降什么神,但还是决定按老头降的神所说的那样走。一百多名先遣人员受命先出发,这些先遣人员都是甘孜人。他们走后不久,我们在路上见到了探子们,他们在路两旁喊话:“不要走了,前面有汉人等着!”我们马上派人去追先遣人员回来。我当时有一个很好的望远镜,从望远镜里我看到山上有一排汉人站了起来,就对恩珠.贡布扎西说:“看样子汉人好像要开炮。”于是我们让所以人员往回跑。

这时大炮响了,山左边约有一百来门大炮,山右边也有一百门左右大炮,一起向我们开炮,看来是要把我们全部消灭在玛兴山谷里。射程太远,我们开枪也没用,只听见炮弹在头顶嗖嗖飞过。我是指挥官,不能跑,正在指挥我的人马回撤时,一颗炮弹落到了恩珠.贡布扎西附近,他的马被炸死了,恩珠.贡布扎西也受了伤。混乱中,我碰到一个甘孜人热拉,他真是条汉子,他的脸在流血,坐骑也没了,我问他:“你的马去哪儿了?”他说:“阿旺,现在马没有用了,我索性成仁了吧!”我又问:“恩珠.贡布扎西在哪里?”他说:“恩珠.贡布扎西被炸了……”我就对他说:“现在去拼命没有意义,你去找一匹马来,我去看看恩珠.贡布扎西的情况。”找到恩珠.贡布扎西的时候,首先看到一个甘孜的老头,受了伤躺在地上。恩珠.贡布扎西也倒在地上,身体被泥土埋了一半。我上前抓住他的手,把他使劲往外拽出了泥土。他的头在流血,我马上取下他脖子上的围巾,给他擦去脸上的血。他睁开眼睛,对我说:“哦,是阿旺啊,别担心,我有护身符呢。”我用给他擦血的围巾把他的头包扎了起来。恩珠.贡布扎西的部下几乎全都受了伤。一个帮夫跪在地上,鸡啄米似的磕头念叨:“神保佑、神保佑……”哈哈哈,这时恩珠.贡布扎西说:“水、水,我要喝水……”我叫一名手下去取水,他用帽子打来了水,给恩珠.贡布扎西喝了。喝完水后,我问他:“你站不站得起来?”他说能。他站了起来,我们把他扶上了马,往山上跑去。

爬到山顶时,另有几个指挥官也赶到了。这时恩珠.贡布扎西命我:“阿旺,我没事的。你带人守住这个山顶,要是解放军过来的话,我们都会死。”我说:“如果解放军来这个山顶,我阿旺就死在这儿!”我一边喊“跟我来”,一边布置我的人马守住山头。我对这些四水六岗的战士说:“今天守住这个山头非常重要,如果汉人占领了这个山头,我们都会死,恩珠.贡布扎西也性命难保。大家好好打吧!”

这时,解放军已经在往山上爬,我们就开枪了。解放军退了一下,我们往前冲了一点,又继续打。我和一个同伴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很快,解放军来了更多增援,有一支解放军从后面抄来,对我们形成了包围之势。我还以为后面的自己人会打解放军,但没有动静,回头一看,后面压根儿就没有自己人,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这下我慌了,我问同伴:“其他人呢?”他说:“他们没有跟来。他们是不是以为我俩已经被打死了?” 原来我俩只顾冲到了最前面,趴在一个坑里射击,后面的人看不见我们,以为我们被打死了,他们就撤离那个山顶了,连我的马都牵走了。这样我俩就跟护教军大队人马走散了。

19.我和群培成了孤军

解放军人那么多,我俩被包围着,同伴群培是个甲本,理塘人。我俩商量该怎么办?如果往后跑,后面的解放军会把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我俩决定往前冲。我让群培把地上的弹药收拾好,抽出藏刀,大喊一声就冲下去,估计解放军不会轻易开枪,因为他们要观察我们后面是否还有人,人数多少等。群培也觉得在理。于是我们就抽出藏刀,大喝一声冲了下去。解放军果然没有开枪。冲了十来米后钻进了灌木丛,跑到先前恩珠.贡布扎西受伤的地方时,看到那里还有十几匹马,我们就抓了一匹马和一头骡子,骑上骡马往刚打过仗的山头跑。

到山头时天已经黑了。忽然遇到了解放军,我立刻下马,解放军和我们几乎是同时开枪的。开火不久解放军打了照明弹,借着照明我看到前面有三、四个解放军的尸体,趁着光亮我赶紧连续开了几枪。这时我的马和群培的骡子被打死了,群培的腿被压在骡子下面,我以为他也死了,刚跑过去,他却站了起来说:“打!打!”解放军继续向我们开火,我们也拼命还击。过了一会儿,枪声停了。解放军又打了一颗照明弹,我们趁着光亮往附近的河边跑,顺手还捡了一挺转盘机枪。跑到河边,我架起转盘机枪,发现上面的转盘弹匣丢了,无法用,只好把枪藏到河边了。然后我发现手受了伤,幸好护身符保佑没有伤着骨头,我取下围巾绑好了手。解放军掉头撤了,没有追来。
我和群培都受了伤,步行非常困难。我们沿着河走了一段,凌晨两点左右,实在走不动了,便停下来过夜。第二天天亮时,我用望眼镜察看四周,没见四水六岗的踪影,也没有解放军,什么也没有。我刚对群培说:“这地方很空……”,就忽然见远处山脚下,有一处地方在冒烟,一看大概有两三百解放军正在做饭。我对群培说:“我们可以再睡一会儿,只要解放军不来搜山,我们就是安全的。我们得等到解放军离开后才能走。睡一会儿吧。”

坐下来解开藏袍时,发现我竟中了16颗子弹!除了手上的那颗以外,其它的都没打进皮肉。这种子弹是“改造枪”的子弹。之前我还不相信护身符,这下我信了。稍后,解放军开始动了,大部人马沿着山沟走了,另有一百来个士兵朝我们的方向走来。我俩当时想,如果被发现我们就打,若没发现就不动。我俩就躺在那里,那支解放军沿着山路过去了,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我们才离开。受了伤,我们走得很慢,也走不了多远,白天睡觉晚上走路,每天大概走两三里路。一路上也没有吃的,我俩就打开嘎乌护身符,吃里面的甘露丸聊以充饥,但又不敢全都吃了,怕吃完了,护身符就不管用了哈哈。山上有一种红色的土,是咸的,我们就吃那种土。就这样在山上走了六天,一直没有碰到四水六岗的人,也没有遭遇解放军。我想:我们肯定要饿死在这儿了……
恩珠.贡布扎西


采访者: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达兰萨拉
采访时间:2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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