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0日星期三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四)

卓洛:1931年生于西藏安多果洛;1958年跟随部落逃亡,辗转五年后到了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德拉顿。



14.丈夫抢了一条枪

在羌塘辗转逃跑的路上,经过一片草场。听说当地人的枪支都被共产汉人没收了,可有一个叫改则阿多的人,他家的枪没有被发现,所以没被收缴去。我们于是打听这户人家的住处,被告知很远。走了两天,又打听到再走一天就可以到改则阿多家了,我们就停了下来。这个地方有羚羊,有人在那里成群成群地杀羚羊,草原上到处有捕羚羊的陷阱。我们骑马走了三、四天,一路上都遇到这种陷阱,对我们来说简直比解放军还危险。

我们的头领也在打改则阿多的枪的主意。有一天,我丈夫对兄弟董萨仁布切说:“头领也在打听那支枪。我今天就带人去找这支枪,我要带部落里那个聪明能干的小子一起去。”丈夫要董萨仁布切给占卜看看,仁布切说:“我占卜不准。”我丈夫赌气说:“不占卜也好。”转身去煮肉吃,吃完肉就带着那个聪明小子走了。

后来听我丈夫说,他们走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才到了改则阿多家。走到门口举枪下马,朝改则阿多家喊话。那家的女人一见我丈夫和聪明小子,惊呼一声:“果洛土匪来了!”就从帐篷底下钻出去跑掉了。帐篷里还有两三个男人,也钻出去跑掉了。我丈夫他们继续喊:“帐篷里若有人就出来,不然我们要开枪了!”有一个老人出来了,说别开枪,帐篷里没有人了。我丈夫就对聪明小子说:“你抓好马缰,我进去看看,你当心点,别相信他们。”我丈夫走进帐篷探看,里面的确没有人了。帐篷里的食物堆得像一座小山。我丈夫逼那老头把枪交出来,说不然就要杀了他。老头连说有枪有枪。

枪被裹了一层又一层,一时还打不开。我丈夫又让老头交出子弹,老头说:“没有,子弹绝对没有。”我丈夫在帐篷里翻找,发现了一皮口袋的珊瑚等珍宝。我丈夫就对老头说:“你要是不交出子弹,我就把这些珍宝拿走。”老头马上说:“朋友啊,有子弹、有子弹……”他拿出了两个羊褡裢,里面装满了子弹。我丈夫接着问:“还有子弹没有拿出来吗?”那老头发誓说没了,我丈夫就把那袋珍宝还给了他。其实对我们来说,那些珊瑚玛瑙毫无用处。我丈夫说我们要食物,老头给了他一些酥油、糌粑、肉等,我丈夫和聪明小子把这些东西驮上马走了。回来的路上,又看到一户人家,他俩又进了这户人家,说要牦牛。主人说没有多少牦牛,给了他俩三头,还配了鞍子。他俩驮上食物往回赶。走了一段后,停下来休息、煮肉,还玩枪打靶,最后干脆就地过了一夜!胆子真够大!我丈夫的同伴说:“我才不敢睡呢,一整夜都没合眼,他倒睡得很香,动都没动一下!”

我丈夫他们去找枪时,我们跟着部落继续赶路。两天后我丈夫他们追上了我们。我们头领有点不高兴,说:“噢,你搞到了那条好枪咯。听说你去了,我就算了。”后来我丈夫用这条枪,杀了很多解放军,也打了很多猎。嗡玛尼呗哞弘!

15. 头领要部落返回羌塘

那时我们不知道应该直接往印度跑。就这样东奔西窜逃亡了五年。腿部中枪的多贡仁布切死在了羌塘草原上。中枪以后,他的伤口肿了好几个月,后来溃烂了,露出了陷在肉里的两个弹头,取出弹头后他的腿就痊愈了。他不是死于枪伤,而是有一次在羌塘,吃肉没能消化,病死的。我婆母和他都死得很好,没有死在汉人手中。

后来,我们遇到了囊谦鲁持部落的逃难者(译注:参见吉桑的访谈),他们大概有70户人家。他们的武器、马匹等都很好。鲁持部落的头人鲁持.索南扎巴和我丈夫是拜把兄弟。鲁持头人说:“我的奶奶和妈妈都死在逃亡路上了,没能得到喇嘛超度。”他希望我丈夫的兄弟董萨喇嘛为他奶奶和妈妈超度祈福,并供养给仁布切一个玛尼筒,是他奶奶遗留下的。这个玛尼筒非常精致,上面镶有珊瑚和黄金。现在我手中转的这个玛尼筒,就是鲁持头人当年供养给董萨仁布切的。

有一天我们在一处扎营休息。带路的人对我们说:“继续往前,你们将会遇到一条公路,过了公路往前走一段有一个汉人的军营,过来这个军营就不再有汉人了,再继续往前就是印度边境。”这时我们部落的头领对大伙儿说:“如今我们捡了这么多逃难人丢弃的牲畜,靠放牧这些牲畜就可以养活我们了,所以我们不用去印度了。我们要返回羌塘,在水草丰富的地方居住下来。”

丈夫得知头领决定不去印度后,说:“我得问问我家喇嘛的意见,才能做决定。”我家董萨喇嘛说:“我是不会返回羌塘的。既然如此我就和鲁持部落一起走,无论生死。”也有人来请求喇嘛看“扎”(译注:一种占卜???),看看是去印度好还是回羌塘好。董萨喇嘛降扎非常准,他看扎后说:“去印度绝对顺利。我从扎中看到一条白色的路通向远方,在这条路上有很多白色的人排着队走,还下着雨,鲜花盛开。那好像就是印度。虽然有一座黑山和一些黑人,但我们可以绕过他们。如果回羌塘的话,扎显示了一座黑山,后面有很多黑人,所有的路都是黑色的,很危险。”最后,我们家决定与鲁持部落一起去印度。丈夫对部落领头的说:“我们跑了这么些年,已经来到了这里。我们全家决定继续和鲁持部落一起走。咱们多年一起逃亡,亲如一家,大家还是一起走吧。”领头的说:“不,我们绝对不再往前迈出一步了。”

鲁持部落第二天就要出发,我们便在鲁持部落附近扎帐。晚上,我们部落的头领带着三四个人,来劝说我丈夫和我家喇嘛。喇嘛对他们说:“我决定了不再返回羌塘。我们已经一起逃了这么多年,我们应该一起往印度走。” 头领非常生气地回去了。第二天,我们全家跟着鲁持部落一起往印度方向走了。两天后,我们部落头领又带了几个人追来,再次请求我们不要去印度,我们还是没有答应。他们非常气愤地回去了。

走了几天后,鲁持部落的头人鲁持.索南扎巴说:“后面有几个骑马的,好像不是汉人。”大家回头仔细一看,是我们部落的人。鲁持头人认为,那是我们部落的头领来报复我们了。鲁持头人决定晚上扎营,派人保护我们。我丈夫说:“我们连外敌汉人都不怕,更不会怕内敌。不需要保护我们。”

晚上我们在一座小山边扎营。我丈夫对家里其他人说:“今晚要多加警惕,枪声响时你们要抓好各自的马缰绳。”(译注:“抓好马缰绳”意思是准备逃离)晚上,我们部落的头领果然来了,但他们没有攻击我们,只远远地转了一圈后就回去了。多丢脸啊,我们差点内部打起来!这么多年同甘共苦,自己人之间竟这样!

第二天,鲁持部落头人得知了此事。此后扎营时,坚持让我们把帐篷搭在中央,其他帐篷搭在周围。我们继续往前走,遇到了带路人说的那个汉人军营。汉人没有走出军营,也没有开枪阻止我们。可我们上山后,大雪封山了,我们就翻了另一座没有路的大山。一路艰辛,但没有危险,我们顺利地翻过了那座大山。

16.我们部落的人都被杀了

七、八天以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大湖边。鲁持部落的头人决定在湖边扎营过夜。我们家董萨喇嘛客气地对头人说:“头人啊,这个地方扎营虽好,可要是解放军追了上来,就会把我们堵在这儿无路可逃,最后活活赶到湖里去。”鲁持头人说:“对对,仁布切说的很对,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那就一个晚上,应该没事吧?”接下来鲁持部落的人就开始降神,想知道扎营有没有危险。当时我还跟我丈夫开玩笑说:“神不会知道什么的,与其问神,不如晚上睡觉时拽着马缰绳。神在神界,看不见人间的,不然我们离乡背井受这么多苦,神为何看不见!”我丈夫说:“你别胡说。”

果然,天黑以后,就听人喊:“汉人来了!汉人在那边烧火!”大家立刻像炸了锅一样,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摸黑收拾东西,摸黑牵马赶牛羊,乱成了一团。终于收拾好往山上跑,摸黑跑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却发现,其实还在湖的附近。鲁持部落的头人提议烧茶休息一会儿。正准备烧茶时,又有人喊:“汉人来了!汉人来了!”这个报信的人说,他看见一大片汉人正朝我们的方向过来。我们马上掀锅盖火,鲁持头人宣布:“今天我们要打仗。男人们分成两队各占两边山头,不许拖家带口!”

我看见远远地解放军朝我们过来了,一大片黄色,加上草地也是黄色,很难分辨人和草。接着双方就打了起来,啊哟那个枪声啊,把我耳朵都给震聋了!男人们在打仗,我们家的喇嘛在一旁念经祈祷。念完经以后,喇嘛也准备加入打仗。我丈夫说:“您别来,您带着咱家里的老小跑吧!”我们逃的时候,鲁持部落头人的一个兄弟跟我们在一起,他是一个像牦牛一样勇猛的人。他已经受了伤,膝盖给打碎了,骑在马上腿甩来甩去。鲁持头人派了两个人护送他,他却命那两个护送的人回去接着打,说:“我不要护送!你们不要管我!回去多杀几个汉人给我报仇就行了!我可以管我自己!”厉害的人就是不一样!

打了很久,有一辆军车冲了过来。我丈夫和鲁持部落头人,还有头人的女婿同时向军车开火,把司机的脑袋给打爆了。从车上跳下来三个人,其中两个被打死,一个跑掉了。那一大片解放军开始后退,我们从山上看到,解放军扔下车和被打死的解放军的尸体,排着队回去了。鲁持头人也让打仗的部落男人们撤离。这些打仗的男人们追上了先撤离的家眷们。我丈夫的腿受了伤。幸好三宝保佑,只打穿了肉,没伤着骨头。后来从我丈夫穿的藏袍里,还发现了很多粒子弹头,竟没伤着身体!

晚上我们就在这座山上扎了营,第二天继续跑。三、四天后,鲁持部落头人的那个腿受伤的兄弟死了。几天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地方,这里只有很少几丛灌木,没有草。再往上就是雪山了。我们翻过了一座大山,山那边有一座军营。听说军营里有军人,我们向军营开了枪,可是没有反应。再继续走,第二天天亮时,看见了一片草地,牛羊在阳光下吃草。我们已经到了印度拉达克,再不用害怕了。

到拉达克后不久,又来了一批逃难过来的人。这些人告诉我们:“路上我们看到有一群你们安多果洛人,被汉人杀了。这些安多果洛人在返回羌塘途中休息,放松了警惕。他们宰牛杀羊、玩枪打靶,遭到了汉人的围剿。虽然他们拼命反击,但最终全部被杀了。其中有两个十来岁的少年,非常勇猛,他们的父母先被打死,这两个小子一直跟汉人打 ,打到最后子弹打完了才死的。”这些人对两个少年非常敬佩。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正是返回羌塘的我们的部落!

17.我做不到为汉人祈祷

我们的逃亡一路都充满恐惧,只知道就算汉人今天没追杀过来,明天也会追上来的,我们是在绝望中逃跑。我们在羌塘的那些痛苦只在地狱里才有,我至今无法忘记。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我仍然会做噩梦。在梦中挨饿、打仗、逃亡、惊喊汉人来啦,恐惧异常……

1980年以前,我没有家人的任何消息,他们也不知道我的情况。那时我孙子常常问我家乡的人怎么了,我根本不知道。直到1980年,我才得以回乡探亲。

我父母生有七个孩子,两个男孩,五个女孩。现在我家里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两位姐姐对我讲了我们离散后的情况:

我们部落的头人死在了监狱中。他自从被汉人召集去开会后,就再也没能回来。我的姐姐们遭到了批斗。他们说我们家是牧主,不借给我们粮食,不让我们的牲畜吃草……有一个姐姐的手被捆绑折断了,后来的一次批斗中,有两个姐姐被揪着辫子拖着翻过了两座山口,折磨死了。

我们母亲是饿死的。大饥荒的时候,汉人让姐姐去採人参果,晚上交给汉人。他们会让她解开腰带检查,如果藏有人参果就会遭殴打。有时候姐姐在半路上偷偷藏一点人参果,交完汉人的差再带回家。那时汉人不能看到人家烟囱里冒烟。若发现哪户人家的烟囱冒烟,就会来搜查,发现吃食物就要惩罚。姐姐在家里挖了一个地坑,在那里烧人参果给母亲吃。后来由于没能偷偷藏下人参果,母亲就饿死了。母亲死后,姐姐与尸体同睡了两天。我有个僧人叔叔,他来我们家发现母亲已经死了。母亲去世前曾说过,希望自己的尸体被送到离我们家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坡上。叔叔要把母亲的尸体送走,姐姐说:“不,你不能送走妈妈的尸体,我要陪她。”叔叔说:“可怜见的呀,不要这样!等天黑后让我把尸体送过去吧。”晚上,叔叔把尸体送到了小山上,第二天给天葬了。

我的一个叔叔也死在了监狱中。杀汉人抢枪的大哥,“时事翻转”时在监狱里,被关押了18年后释放回来了;剩下的两个姐姐,一个有三个孩子,另一个有两个孩子。孩子们都已经成家立业。

我回乡探亲时,家乡情况比我想象的好。在家里,以前的用具一件都看不到了,穿的都是仿皮的。储存的酸奶、奶酪等没有以前那么多,酥油是用搅拌器打的,不好吃;奶酪也是机器做的,也不好吃。家里奶酪不是用来吃的,而是卖给汉人,价格很高,听说汉人用来做丝绸的一种材料。为了让我吃到老式做法的酸奶和奶酪,姐姐专门亲手为我做。

据姐姐讲,果洛来了很多汉人,他们把藏人的活路做了,专门开厂做奶粉,做得非常好,发了财,藏人却没活干了。老家的家人们都不会说汉话。我们家住在牧区很高的地方,一般汉人不会来,只有少量汉人偶尔过来做盖牲畜圈、屠宰牛羊等活;也有一些汉人鞋匠和汉人乞丐。

来世能否降生成人,谁都不知道。我这一世最大的痛苦是无法与家人团聚,我回不去,他们不能到这里。

世界上有很多人支持达赖喇嘛和藏人,我非常感恩。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汉人,我恨汉人。我一辈子都无法忘掉所遭受的痛苦,我们的痛苦和苦难都是他们制造的,这是世人皆知的事。他们摧毁了我们藏人的佛教,杀了我们的喇嘛,制造了我们家破人亡的悲剧。汉人应该知道这一点。

按说我们应该为众生念经祈祷。但我每天念经祈祷时,无法为汉人祈祷。不是我们藏人请求他们来西藏的,是他们强行来制造痛苦的。而且,他们还在继续到处撒谎骗人。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为他们祈祷。

(卓洛访谈完)
采访者: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达兰萨拉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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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 安多果洛 卓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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