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度是炽热的。在那些戴雪冠的山峰和骨灰色的峰峦间徘徊经过的空气,此刻吹过他和他的弟子唯色,飘到我的鼻孔里,带着一股印度香的味道。
“成都,成都……”他温和地看着我,一边微笑一边点头自语,好象明白了什么似的。我扬了扬眉毛,也给了他一个微笑。由于他的身份是仁布切(汉译活佛),我不知该怎样理解他的意思。
“你就是成都的样子,搽防晒霜,涂粉,戴墨镜,再戴一顶西藏的毡帽,以后我不用去参观成都了……”我下意识地和唯色一起笑了起来,其实我有些迷惑他指的什么,但想想竟觉得他形容得很准确。
“仁布切最喜欢开玩笑了。与他在一起很有好处啊,就像青苗沐浴在甘露中。”唯色感慨道。我想仁布切是为了逗我放松才这么说的。
在这种光线下,从很多角度看都容易产生这种感觉,江流像巨大的鳞光闪闪的活物,平静地朝着远方深蓝色的山脉扭摆着滑行,我们的牛皮筏子,被一片鳞甲送向另一片鳞甲。
他从怀里摸出两把葡萄干来,分给我和唯色,然后像拍打灰尘一样搓了搓手,接着对我说道:“不要害怕,我们已经为那些人念过了经,就像惊恐的孩子被微笑的母亲抱住了。到了寺庙里,晚上我还会为他们超度,以便他们在万象纷呈中分清障碍和道路,会得到解脱的。”他指的是一个小时前,我们的车经过公路的一道拐弯时,遇见的一幕:
一辆东风卡车停在路边,显然是从上面下来的两个藏人司机,望着江水发愣。我们的包车停了下来,问出了什么事,他们满脸凄惶地说,刚才有一辆越野车由于车速太快,跳到这下面去了。朝卡车司机所指的地方望过去,是一湾篮球场大小的回水沱,看起来比蜿蜒摇拽的主流平静得多,甚至映照出空中的一朵云,仔细看有一些泥色的小水泡从水下起着串冒出,在水面上打转。见我有些起疑,卡车司机忙指给我们看急刹车的辄痕和撞断的隔离桩,指天跺脚地说他们一直跟在越野车后面,是一辆成都牌照的贴着什么摄制组字样的红色越野车,他们亲眼见到出的事,而且从水面没有任何漂浮物、比如纸张食品之类,断定车窗紧闭或开的不大,里面一时尚未灌满水,人可能还活着,甚至毫发无损,只是由于外面江水压力太大,车门无法打开……
就是说一辆什么摄制组的越野车,不知助跑了多少公里,在江边公路的这个既是门槛坡又是S形急弯的地方,像一艘沿着跑道加速、发射、腾空而起的飞船,斜插进了蓝天,又轰然掉进了这个墨绿色的回水沱!
从那一刻起,我就陷入了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县城离出事地点约三个小时车程,是我们来的方向,这辆越野车是往县城方向开的,本来只差几分钟,就会与我们汇车,擦肩而过——一辆红色的贴有标记的摄制组工作车,我肯定会注意到它,此刻却无法想象这绿幽幽的水下正在发生的……水面离公路岸边垂直距离约有二十米,那辆车是从“急弯、悬崖”这样一种地方飞出去坠落的,而岸上,两个卡车司机、我们租车的司机、仁布切、唯色和我,除非是蜘蛛人,一边吐丝放线一边下到悬崖下面,游到回水沱,潜入涌动的暗流中,帮他们砸开玻璃……车里的人为什么不把窗户砸开呢?玻璃碎掉了水会汹涌进去把他们堵在里面,等水灌满了里外压力一致,就可以游出来了……卡车司机说他们马上到县里去报信,县里再派人马过来营救,少说也要六、七个小时,车不可能密封得那么好,打捞出来……我们在公路岸边说话的时候,车里的人还活着,但他们自然听不见我们,只知道自己快死了……
仁布切与唯色抬起双手合在胸前,垂目念经。三个藏人司机也呢呢喃喃唱起六字真言,在两位出家人低沉洪亮的声音中形成了第二个声部。喇嘛的声音贯通胸腔,与稀薄的大气撞击共振,袈裟在冷风中翻卷,袈裟是在印度香炉上熏过的。
仁布切包租的丰田62把我们送到摆渡的地点,约好了明天来接的时间。我们要乘牛皮筏子横渡过江,到对岸深山中的休色寺去。现在我们正在江心浪荡,划牛皮筏的小伙子前倾后仰,哼着民歌小调,哼着哼着,扯开喉咙唱了起来:世上最好的珍宝献给谁?最好的珍宝给父母。世上最好的珍宝献给谁?最好的珍宝给爱人。父母爱人都是佛前闪亮的灯,最好的珍宝献给佛。
粒粒葡萄干甜腥了我的整个口腔,突然有一粒散发出尖锐的酸涩味,我的两腮一阵涨痛,分泌出两股唾液,像暗流涌进了满嘴的五味混杂中。我禁不住朝江面吐了一口唾沫,这口唾沫就像我的一小团成份杂乱的灵魂,不是垂直的、而是在船行中、在风中斜飘进了波涛里,分崩离析顺水而下,不久就到那个回水沱了。
“仁布切啊,那个地方总是有车掉下去了,是不是那边水下有魔啊?”——
经过稀里哗啦的卵石滩,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土壤沙化形成的的一道道沙丘,再沿着
长满荆棘、开着野花的山谷往里走,要到前面一个村庄去牵马上山,一路喘息没有言语,唯色突然这样问起她的老师,我自然有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我琢磨唯色提出这种荒诞古怪的问题,原因是多方面的:一,她确实想从上师那里得到这方面的教导。二,在我被西藏感染的时候,我们成了朋友。她深知我这类“藏迷”的兴趣点。在自己的家乡,她有把握信手拈来神话。三,她知道我会在内心反讥“什么妖魔鬼怪的”,我们之间的这类顶撞,曾在灯红酒绿的成都经常发生,结果是我不仅没有说服她,反而感到她流露出一种恻隐之情,这种神秘的恻隐之情促使她与老师有一种默契——因为我感觉仁布切不像是在回答她,倒像是在对我说。四,她知道我是因为痛苦才到那里去旅游的,而她深信他们所抱持的信念对我有好处。五……我想答案不止一个,什么都是可能的。
骑马上山的唯色 |
仁布切说:“就像佛并非佛像的那种形状,那么魔也并非是具像的。比如花盆一般被看作是独立存在的,但实际上,一个花盆是多种因素的综合,诸如泥土、陶工、他的努力和加热等等。正如花盆所象征,因此那个地方肯定有魔,因诸种因缘,一些人在那里结束了他的这一世,那么——”他又再次转过身来特意对我说道:“一世也并非一世这样一个概念,生命应当珍重,而死亡却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是通往另一种生存的门扉,那些翻车落水的人和我们,都经过了很多门,以后还要经过的,直到痛苦消失……”
唯色又接着问:“那么应不应该在那里做一些驱魔的法事?”
仁布切说:“应该在那里会供一些垛玛(*用糌粑、酥油等制成的祭品),并请上师念经,教化妖魔。”
“那么,”唯色再问:“那些跌落进去的车辆和人,也许正是会供的垛玛?”
看到唯色急切想知道自己的领悟是否正确的神情,仁布切抿嘴一笑,没有回答。而随着空间距离越来越远,时隔越久,我坐车乘船,穿过沙丘,渐渐走出了那桩车祸的笼罩。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满沟荆棘、野花和光芒,半山腰是休色寺。
休色寺是一座有八百年历史的“阿尼贡巴”(*尼姑寺),素来保持着实修“施身法”的传
统。实修此类法门的僧众,要在荒郊野外尤其是坟地、天葬台等处,进行静修禅定的训练。修炼“施身法”的主要训导有:想象自己的身体成为供品,颅骨被金刚亥母砍去;想象最洁净的部分放在颅骨中,代表甘露之源;想象诸佛与空行坐在虚空中的宝座上,下面坐满六道中的一切众生;想象将颅骨里的甘露供奉给诸佛与空行,他们再将甘露播洒给世间,万物都得到满足和欢乐。想象将自己的血肉布施给一切恶魔,使之不再危害别的生命。“施身法”是西藏历史上的一位伟大的女性成就者玛吉拉珍创立的。而西藏人的天葬传统与“施身法”有着不可分解的渊源。休色寺出了一位修行高深的瑜珈女,被认为是“施身法”的创立者玛吉拉珍的化身,人们尊称她为“吉真仁布切”,意即智慧之宝。1951年藏历3月,她圆寂的时候已经一百多岁了。据说她曾预言将以男身转世再来人间,后来这座尼姑寺认定的仁布切则为男性了。
关于休色寺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恰如对雨后天边的彩虹言之为光线的折射。而关于仁布切,我知道的又有多少呢?
他是我结识的第一位“朱古”(转世化身)。
“他的前世是在1959年的历史事件中被子弹击中腰部而死的。后来他的腰部的一块弹孔大小的胎记被认定是前世转世的明证……前年,我们这儿一个单位党委书记死了,是个汉人,临死前他非要要求天葬,还要按藏人的丧仪请喇嘛超度,结果就把仁布切请去了。仁布切在修‘颇瓦法’的的时候,书记的全家,都是汉人哦,亲眼看到老书记的天灵盖动了一下,一撮头发飞了出去……”正是唯色用她那带着浓厚康巴口音的汉语给我讲的这些,使我像癌症患者听说扁鹊再世了一样,既不相信,又怀着希望,还带着好奇。
“先磕长头,献上哈达,然后再……”唯色告诉了我拜见大喇嘛的规矩。而见到仁布切时我大吃一惊:想象中慈眉善目悲天悯人的态度、或超凡脱俗不近人情的外表,不,凡我能想象出来的都不是——他正靠坐在住所院子中的一棵柳树下,搂着一只金毛狮子狗哈哈大笑,狗也裂着嘴喘个不停,那情形好象他俩刚开了一个玩笑——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我的脸腾地涨得通红好象要着火,因为他实在太美、太特别了!
他就带着那股印度香的气息朝我走来。而我,手中的哈达不知不觉滑落在地,眼睛慌忙转向墙根下的一排盆栽,不知名的小花就像是被鲜血染过似的:花儿啊,不能对你讲,我的心在怎样跳动,你如果听了,你也想投入他的怀抱!
既然提到“颇瓦法”,一知半解的我,从那些书上深奥的诠释中肤浅地归纳为:当一个人临终之时,犹如置于辗转迂回的迷宫,稍有不慎,就会堕入痛苦的轮回,为了引导他的神识正确离开驱壳,帮助他转生善道,亲人会请喇嘛为其修“颇瓦法”——几个世纪来,帮助临终者和为死亡而做准备的一种意识转换修炼。 “颇瓦”就是“迁移神识到往生”。
所以我看见他和唯色的轮廓都闪着光,成了虚边,他们的形体仿佛被光照融化了似
的,成了一团团彩色的影子,在银铂般的地面上、在耀眼的空气里飘浮……我的胸中被两种截然相反的感受涨得满满的:深深的呼吸和窒息、无边的痛楚悲伤同时又是层叠不穷的狂喜——
那么我所经历的“颇瓦”是:当困于一片黑暗和窒息中,陷入恐怖和痛苦,则像坠落进回水沱的那辆车,首先必须把封闭的玻璃砸碎——分崩离析顺江而下的我啐出的那口唾沫,在出事地点看见的:
四年以后,一辆贴着“万象纪录片”和飞碟图标的红色越野车飞驰而过,开车的是制片人、也是我的丈夫,我坐在副驾的位置上,后排是摄像师和两个助理。我们在江边公路的这个既是门槛坡又是S形急弯的地方,像一艘沿着跑道加速、发射、腾空而起的飞船,斜插进了蓝天,又轰然坠落,有一刻一团漆黑……然后我到了金沙江边的白玉县,而他们,则不知到哪里去了。
2002,3.原载《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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