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9日星期三

佛的勇士——西藏抗暴57周年纪念日特辑 夏克.顿云(1931-2011)

310日是西藏抗暴57週年紀念日。 《翻身亂世—流亡藏人口述錄》裡(台灣雪域出版社),已有四位見證者辭世。特摘錄這四位西藏戰士關於19593月前後的記述,以資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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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克.頓雲1931-2011
1937年生於西藏康區德格拉日玉龍,是德格色莫(公主)的非婚生子,由德格傑布(德格王)的鄧闊大臣夏克家族撫養成人。德格被中國佔領後,他參加了西藏抵抗遊擊隊「四水六崗護教軍」,被送往美軍基地接受CIA的戰鬥培訓。六個月後帶領一個7人小組空降西藏境內,組織和培訓境內抵抗組織。西藏人的抗暴鬥爭遭到了中國軍隊的大規模圍剿和鎮壓。撤出西藏時,他的小組只剩下了他和另一成員。夏克.頓雲在印度喜馬偕爾邦貝日丹侖藏人定居點擔任行政長官。20108月在定居點辦公室接受採訪。201111月辭世。

.被選送CIA培訓

1958年夏, 恩珠.貢布扎西在山南成立了四水六崗護教軍。我又從印度回到西藏,去山南加入了護教軍。
護教軍成立後,恩珠.貢布扎西帶人去甘丹曲庫寺,強行取走了噶廈政府的武器。武器到手後,由於解放軍追剿打擊,他們無法回山南總部,只好繼續往北走。四水六崗總部則從山南直貢塘遷到了加紮,該地離達旺很近。我當時在四水六崗總部,我們在加紮停留了一段時間,入冬時又遷往拉嘉日,總部就駐紮在拉嘉日莊園。
貢布扎西他們設法要與總部匯合。我們德格和理塘的二百多名四水六崗軍得信後,去達波迎接。到達波後,過了一條河繼續走了兩天,卻遇到了貢布扎西的信使。他帶來的信上說:「你們不要來迎接,務必返回拉嘉日。」我們便返回了拉嘉日。
總部開了一個討論會,大家認為:貢布扎西叫我們不要去接他,而我們在拉嘉日無事可做,這樣下去連糧食都會成問題。當時我們對臺灣和美國抱有很大希望,大家認為應該派人去印度,尋求印度、臺灣或美國的援助。其實任何外部援助都行,最重要的是希望獲得武器裝備援助。此前的1957年,CIA已經幫助訓練了藏人抵抗人員。理塘的阿塔、洛才已經空降到了桑耶;1958年,CIA培訓過的旺堆和一個戰友也空降到了理塘,另一戰友隨後也騎馬潛入理塘。然而旺堆等人到理塘後,CIA卻沒能空投武器給他們。旺堆等只好撤出理塘。撤離途中遇到了旺堆的一個兄弟,和十幾個逃難的人,他們就一起來了拉嘉日。會議最後決定兵分兩路:派夏克.南捷多傑、洛桑、君達項曲三人去印度,與嘉洛頓珠取得聯絡;派我和受過CIA訓練的旺堆,以及另外三十多人也去印度大吉嶺。我和一些人準備接受CIA的培訓。
進入印度的過程很順利。有一個叫洛桑堅贊的人從印度過來接應我們。洛桑堅贊和不丹官員貢瑪倉是好朋友,貢瑪倉給了洛桑堅贊40名藏人通行證,我們就是用這些通行證進入不丹的,然後到了印度大吉嶺。我們這三十多人中,還有幾個中國難民,他們是一對夫婦和他們的小女孩。不清楚是國民黨的人還是什麼,總之是中國人,是一個藏人嘉洛欽澤帶來的。我們一起到了大吉嶺,之後我就不知道這家中國人的情況了。
具體聯繫安排CIA受訓事宜的都是嘉洛頓珠,我不知道詳細情況。不過聽說嘉洛頓珠是通過蒙古喇嘛旺傑介紹,與美國駐印度加爾各達大使館聯繫上的。我們到大吉嶺後,養父夏克.南捷多傑通知我們,快要去美國受訓。我在大吉嶺只見過嘉洛頓珠一兩次,其他一切具體的事都由他的秘書拉莫次仁安排。
不久,西藏淪陷了。隨後我們專程去西裡古裡拜見了尊者達賴喇嘛。尊者是坐火車到西裡古裡的,在西裡古裡尊者接見了前來朝拜的信眾。拜完尊者回大吉嶺後十多天,我們就啟程去美國受訓了。
出發那天晚上,嘉洛頓珠親自駕車來接我們。他送了我們一程,讓我們下車等在路邊,說有一輛卡車會來接我們。然後我們上了卡車,卡車開了一段後,途中停下,又上來了幾個人。就這樣一路停車上人,最後一共有21人。18名是受訓的人,三個人是翻譯。我們從大吉嶺到西裡古裡,然後到了印度和孟加拉邊境。在那兒下了車,跟一個嚮導步行,我們不知道具體要去什麼地方、做什麼事。這些都是嘉洛頓珠事先安排好了的。在印度和孟加拉邊境,我們遇到了一點麻煩,被印度員警扣留了一個晚上,最後還是把我們放了。到孟加拉後,這個嚮導把我們送到一座房子裡,就離開了。隨後又來了一個人,他把我們帶到一輛卡車裡,送到火車站,上了火車。火車的這節車廂裡只有我們,和一些孟加拉軍人。這些軍人看起來像押送我們一樣,火車上沒有吃喝,最後停在一個小型機場的附近。下了火車,又換了一個來接應我們的人,他把我們用卡車送到了機場。在機場,有美國CIA的培訓人員等著我們。那天晚上我們住在機場。第二天,CIA的培訓人員帶我們乘飛機去了美國科羅拉多培訓基地。
以前阿塔他們是在日本的美軍基地受訓的。我們受訓的基地在美國科羅拉多。我們之前曾有另一個藏人小組在此受訓,包括貢布扎西的侄子等6個人。我們到的時候那個小組已經訓練完畢,隨時可以出發。我們開始受訓時,因為不懂英文,那個小組的人就協助CIA教官,教我們使用武器、傘降、發電報等,受訓時間是六個月。我們組的訓練結束以前,那個小組的人就先出發了,而且還從我們小組裡抽調了勒希、吉拉札西、札巴三個人,跟他們一起走。這三人雖然沒完成培訓,但已經掌握了基本的技能。我們當時不知道他們會空降何處。後來才得知他們空降到了納木措。可是沒能與當地的抵抗民眾聯繫上,還暴露了行蹤,納木措達吉寺的管家給中國人報了信。他們不得不撤離,經尼泊爾返回了印度。
我們受訓時,嘉洛頓珠來看望過我們,我們給他表演了射擊等。嘉洛頓珠對我們講話,鼓勵我們好好訓練。他說貢布扎西等護教軍人員雖然已到了印度,但時刻準備回西藏境內去戰鬥。其實我們無須鼓勵,反倒擔心由於達賴喇嘛和護教軍已到了印度,會不讓我們再回西藏去同中國人打仗。四水六崗護教軍在成立時的誓言就是為西藏政教事業奉獻力量,自始至終我們沒有忘記這個誓言。我們為獲得了為國家和民族奉獻力量的機會而激動不已,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我們毫不畏懼空降西藏。

7.空降加拉班巴

培訓快要結束時,我們被分成了三個小組,我負責的小組有六個人,其他組各五人。美國教官對我們說:就要把你們空投到西藏了。他們在地圖上給我們介紹空降地點。我們即將空降的地方,是此前貢布扎西長期活動的地方。也許該決定是貢布扎西和嘉洛頓珠他們做出的,可能他們認為那些地方還有藏人在抵抗中國人。我們的任務一是聯繫當地的抵抗人員,瞭解情況並向美國方面彙報。在與當地抵抗人員建立了良好關係後,向美國方面請求武器援助。其二是教導這些抵抗人員使用武器和游擊戰術,以及搜集中國人在藏地的情報等。
我們當時提出了三個要求:一,無論空降什麼地方,我們都接受。但希望這批受訓人員空降在一起,不要分成幾個組。主要是因為我們沒有任何人熟悉將要空降的地點,也不知那裡是否有解放軍。如果遇到了解放軍,我們有希望倖存一兩個,繼續工作。如果分成幾個小組,各自遇上解放軍就很難保證有人倖存,沒有倖存者工作就會中斷。二,聽說有無聲槍枝,如果有這種武器,希望各小組發一支無聲槍械。那麼當我們遇上中國人的探子,或者需要靠獵殺野生動物生活時,無聲槍械是最理想的。三,我們需要自殺用的毒藥。因為「保密」是第一要令,為了保密我們萬不得已時要自殺。
CIA方面說:「你們有關一起空降在一個地方的想法,與我們的計畫完全相悖。CIA的考慮是,如果某一小組在一個地方受到中國人打擊,那麼其他兩個地方的人有機會繼續工作,不至全軍覆沒。因此這一條無法接受。自殺的毒藥雖有,但屬非法,不能發給你們。無聲槍枝沒有。」
這樣我們只能接受分成三個小組行動。然後,我們啟程了。一開始他們沒有給我們發武器,也沒告知我們具體空降的地點。從科羅拉多基地出發後的第一站,我估計是臺灣。當時只有從臺灣和緬甸起飛的可能性,我記得看到路邊有穿桔黃袈裟的僧人。下飛機的時候是中午。他們讓我們休息睡覺,可由於激動,我們無法入睡。再次啟程前,我們得到了武器,每個人一支長槍和手槍。手槍沒有子彈。這時CIA的人員告訴我們:「你們要空降的地方,是加拉班巴。無聲槍枝沒有,毒藥可以發給你們。」我們上了飛機。加拉和班巴是兩個寺院的名字。整個加拉班巴地區包括三個宗,由九個大的中措組成。
晚上十二點正,飛到了加拉班巴上空。當時的飛行高度是5000英尺,看下面西藏的雪山都顯得很低矮。準備空降時,教官告訴我:「你們全都空降到同一個地方。你的小組首先空降。你們跳傘後,飛機盤旋一圈,然後傘降第二批十個人;再盤旋一圈,傘降第三批十人。」我當時想:這是在欺騙我們,先讓我們組跳傘,然後飛機會把其他組帶到別的地方去空降。CIA的教官給我們發了子彈和毒藥,一粒白色藥丸,說只要吃了這個藥就可以死,像睡覺一樣,沒有任何痛苦。
跳傘前15分鐘,機艙的兩個門打開了,一個門是跳傘用的,另一個門是空投物資的。物資排成一列,按序扔下去。扔下最後一包物資時,第一個傘降的人就得往下跳。我是小組組長,所以應該第一個跳。我站在機艙門口,大風把身體吹得搖搖晃晃,我必須掌握跳傘時機,關注空投的物資是否已經完畢,高度緊張。那一刻不可能想很多。當一盞綠燈亮起發出跳傘信號時,站在我旁邊的人在我背上拍了一把,我就跳下去了。從降落傘打開到落地有一段時間,那時候我才開始想:我們會降落到什麼地方呢?地面是否有中國人? 儘管我非常緊張,但橫了一條心,就是要跳下去戰鬥……,我的小組六個人都跳傘了,飛機又開始在我們上空盤旋,我們還沒有落地,飛機裡其他組的人員也跳傘了。

8.整合了一支護教軍

我們組很幸運,空降到了一片農田裡,沒有傷亡。只是為找到空投的物資費了一點周折。其他組的人跳傘後,降落到了山地,有兩個人受了輕傷。我們當夜找到了全部空投的物資,把所有不需要的東西,比如降落傘之類燒掉了。
隨後,來了五個騎馬的人。我們藏在圍田的矮牆後面,那幾個人走到我們附近時停了下來,靠攏一團不說話。我們開口問:「你們是藏人嗎?」他們說是。我們就說:「你們不要怕,我們是來幫助你們的。」他們仍然有點懷疑,沒有立刻下馬,不過最後還是下馬了。我們走了過去,我認出來其中一人竟然是我小時候的玩伴!我跟他也是一起學藏文的同伴。中國人來德格後,他被送去北京學習,當了幹部。原來他也加入了起義,從德格跑到這兒來了。另外幾人都是德格人,其中兩個我也認識,是我們同鄉。我問他們:「你們這是要去哪裡?」他們回答說:「有人說中國人的飛機來了,我們正在跑啊。」我們解釋說那不是中國人的飛機,是我們的飛機。因為大家都認識,自然相互介紹了彼此的情況。我們對他們說:「請你們告訴其他抵抗人員,我們空降到這兒來,是為了援助你們的。」
就這樣當天晚上,曲格各部就得知了我們到來的消息,但是夏、扎、熱三部還沒能聯繫上。同一晚上,我們還遇到了另一群逃亡的人,他們要去班巴。我們詢問誰是班巴最有影響力的人?他們說:「班巴布童則、班巴朱古、比如夏仲都是有影響力的人,但最主要的是班巴仲譯。」我們就說:「請告知班巴仲譯和其他頭人們,我們已經空降到了這裡。大家不用害怕,我們是來協助你們的。我們會給予各雪巴武器援助。」並讓他們第二天早上派人與我們聯繫。
當我們走到河上的大橋時,大橋對岸的小山上站滿了人,他們拿著藏式的長叉槍,對我們喊話:「別過來!再過來就開槍了!不要過來!」看來,幫我們捎信的人並沒通知到這些人。我命令我的小組:「千萬不要開槍。我們可以和他們對話。」雙方對峙良久,我們向對方喊話:「我們也是藏人。如果你們不相信,請派兩個人過來和我們對話。」稍後,他們派了兩個人過來。我拿出了噶廈政府的介紹信,這封信我們人手一份,內容很簡單:介紹我們是為西藏政教事業而來,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應得到藏人幫助等。河對岸是當地反抗中國人的民眾。看了介紹信,他們開始信任我們,讓我們過了橋。
在對岸,我們與空降的另兩個組的十個戰友匯合了。那些曾與我們對峙的民眾問:「你們需要什麼説明?」我們回答:「我們要爬山,需要馱東西的馬匹。請你們為我們準備幾匹馱馬。馬匹準備好之前,我們先躲在山裡。馬匹就緒後我們就去班巴。」那些人送給了我們幾匹馱馬,帶領我們馱著物資上了山。我們在山上把該藏的東西埋藏了起來。比如每個小組有兩台發報機,各組藏一部帶一部。埋藏東西時,各小組也不會讓別的小組知道埋藏地點。第二天我們就離開了藏東西的地方。
天氣奇冷。我們衣衫單薄,沒有藏袍或哪怕厚一點的毛衣。除了少量乾肉,我們連燒開水的東西都沒有。因此我們先去了班巴宗(中國更名邊壩),見到了班巴布童則,向他介紹了我們的情況,請求援助。班巴布童則避開我們,找到德格的難民求證。德格人證明說前天晚上的確碰到了這些空降人員,也說了空降人員當中德格人的名字,還說空降人員就這兩天會來班巴。因此班巴布童則相信了我們。我們提出不能住在村莊裡,要住寺院。布童則為我們在寺院安排了一間僧舍,還讓一個叫格桑的老頭為我們做飯……,隨後我們從班巴得到了幾匹馱馬。我們返回山上,把藏在山上的物資馱回了班巴。
當時加拉班巴聚集了康區各地的反抗者,德格人和囊謙人最多,還有夏、紮、熱三個中措的人,索縣人、比如人、昌都人、巴塘人、理塘人、傑塘人等等。我們開會選出了指揮部:班巴朱古、班巴仲譯、德格傑色、昌都西瓦納為最高指揮。同時我們從各雪巴召集四、五個人,教他們怎樣使用武器,並傳授遊擊戰術。經過我們的培訓後,這些人員返回各雪巴再給更多的人傳授。雖不知將來效果如何,但我們已經盡力做到了這樣的軍事培訓工作。總之,我們在加拉班巴整合了一支完整的、由各雪巴的抵抗者組成的四水六崗護教軍,將兵分幾路展開抵抗戰鬥。

9.最需要的是武器

這時最需要的是武器。我們發報向美國方面報告情況:已與在加拉班巴的抵抗人員建立了聯繫,整合的抵抗人員的人數約一萬多人,特別強調我們裝備和彈藥奇缺,急需武器。美國方面回話說要給我們空投武器,空投時間設在滿月的時候。我們選好了接收空投物資的地點,一切準備就緒,等啊等啊,美國飛機沒有來。然後我們又用電報呼叫,得到回答是由於氣候原因沒能空投,下次一定。我推測那是美國人的藉口。空降西藏之前,我們就已經向美國方面清楚表明:如果我們佔領了一個地方,就需要及時空投武器彈藥。如果像阿塔和旺堆他們那樣,武器跟不上的話,我們只好斷絕與美國方面的聯繫。
等了一個月,第二次滿月時空投了武器。主要物資是子彈,以及兩百條槍,兩門炮,二十箱炮彈,手榴彈等,離我們的需求還差得很遠。我們開始分發這些武器。其中五十條槍分給了另外一空降小組,受訓成員是安多歐拉地區倉巴家的恰巴、安多阿壩的阿萊桑松、阿萊桑松的侍從、拉薩人噶丹、還有一位察隅人。根據上面指示,這個小組要前往北方羌塘地區作戰。我們為這個小組配備了五十名護教軍士兵,五十條槍就是配發給這五十名士兵的。然後,他們就向羌塘出發了。
隨後,我們繼續發報要求美國方面空投武器。最初為美國方面翻譯電文的是達賴喇嘛的大哥達澤仁波切,阿塔和洛才與CIA之間的電文就是他翻譯的。我們那時發報用的藏文密碼是格西羅桑旺休編寫的。在美國受訓時,格西羅桑旺休來過我們的基地,他用藏文字母編寫了電報密碼本。有一次空投物資前,我們收到一條電文,說有十五名受訓人員將隨這批物資一起空降,希望我們給他們提供必要的幫助。飛機飛來空投完物資後,卻沒有人空降!我們立即發報詢問,也沒有回答。後來才知道那十五人被空降到另外一個地方了。格西羅桑旺休把電報給弄錯了!
在加拉班巴,我們前後共得到美國方面八次空投。其中連打八發子彈和五發子彈的兩種美制步槍,共四千多條,以及子彈、布朗槍、薩伏機槍、機槍、步斯兆、手榴彈等。其中八十來箱子彈落地時受損無法使用,手榴彈也沒用著,到我們撤離時全部銷毀了。我們把空頭的武器都分發給了在加拉班巴整合的護教軍戰士們。來總部開會和領取武器的是各雪巴的賁,各雪巴先後領到武器後,就兵分幾路,前往洛宗、波密等地抵抗侵略者。前往波密的這支護教軍裡,有各大中措的大小賁,這些賁與德格、囊謙的人編在一起,負責「清掃」從波密到扎木一帶的中國人;另一支護教軍由囊謙人和夏、紮、熱三部的人組成,赴那曲作戰……。

10.札西堅贊的雪巴被滅絕了

我們當然知道中國人的實力。記得我在家鄉時,曾見十八軍在甘孜飛機場集結、開會的場面,軍人多得把整個那一大片地方的顏色都變成了他們軍服的顏色。我們要對抗的是這樣一支軍隊,而藏人人數才多少?我們深知根本無法打得過中國軍隊,沒有取勝的一絲希望。但我們的目標就是抵抗入侵者,為西藏奉獻。
空降的受訓人員並不親自帶兵作戰,主要是負責策劃和指揮襲擊。最初是我們主動襲擊中國人。在波密的護教軍打到了坡熱地區,消滅了很多解放軍。在索縣的護教軍奪得了中國軍隊的發報機等設備,也襲擊了解放軍的一支運輸隊,獲得了大量的食物、馬匹和駱駝等。三路護教軍都取得了一些勝利。
然而,由於這些護教軍是由各地各雪巴的抵抗者組成,有眾多中措和雪巴的民眾難民跟隨護教軍一起輾轉,老弱婦幼牲畜等各種負擔,加上路況極差,當解放軍大舉反攻圍剿時,就遭到了慘重的傷亡。加拉班巴地區被解放軍打得很慘烈。中國軍隊從四面八方包圍我們,並且陸、空兩路同時出擊。聽說當時從拉薩、西寧、昌都等地共調動了四萬解放軍。空中有飛機轟炸,地上有騎兵和步兵。飛機首先轟炸了班巴寺,然後四處轟炸。逃難的中措民眾被打死得最多,很多地方都看到被打死的難民屍體。就這樣,雖然各地都有我們的人守衛,但終因寡不敵眾,節節敗退,很快我們也與抵抗者們一起打仗突圍,從加拉班巴撤離。
當我們退到紮崗時,聽紮崗當地人說,白瓊大部的一個小雪巴,賁叫扎西堅贊,他們遭到了中國軍隊的圍剿,被逼到了紮崗。在紮崗他們一直堅持到子彈打完,就把槍枝全砸到大石頭上毀掉,又拿著刀衝殺,最後整個雪巴的男人們全部死了。婦女們之前就對賁表示過:我們跑了這麼遠,仍然到處都是中國人,無處可跑。男人們若死了,我們也會同歸於盡的。雪巴的男人們戰死後,女人們就帶著小孩跳河自殺,有的女人抱著三、四個孩子一起跳了河。總之,這個小雪巴的男女老少都死了,無一倖存。另一個紮堆雪巴也遭到了解放軍圍剿,傷亡慘重,打到最後頭人紮堆被解放軍俘虜了,中措民眾也死去和被捕了很多。
扎西堅贊和紮堆,是囊謙嘎瓦地區白瓊大部兩個小雪巴的賁,我認識他倆。他們曾多次到加拉總部領取武器、開會等。扎西堅贊的雪巴有50多戶屬民跟隨他。1981年我回西藏時,又打聽了扎西堅贊雪巴的事,的確如我當初聽說的那樣,全雪巴沒有剩下一個人!

11. 戰友們遇難

我的小組和CIV培訓的另一小組一起,我們邊打邊撤,但沒有與龐大的難民隊伍一起行動。無論走到哪裡,處處都有中國軍隊。有一天,我們白天突圍打了一天,晚上繼續騎馬沿著一條山路走,目的是往北方羌塘撤離。夜很黑,伸手不見五指,但我們還是遇到了解放軍襲擊,大家被打散了。不久後我的組兩人,另一組五人共七人我們再次匯合,可是我的小組有四個成員沒有出現。
後來我們才知道,被打散後他們與我的表兄弟沃嘎在一起,當晚並沒有出事。第二天他們上山,在一個地方休整時,被解放軍發現並包圍了。據他們當中唯一的倖存者講,他們抵抗了很長時間,最後我的小組的兩個成員服毒而死,另有一個成員怎麼死的,這位倖存者不清楚。但他看見了我們組的益喜是怎麼戰死的。益喜握著布朗槍還擊時,被解放軍的機槍打穿了,益喜的皮袍被打得碎皮飛濺,嘴裡淌著鮮血,可他臉上帶著笑,還繼續開了幾槍才倒下。益喜是德格鄧柯人,第16世噶瑪巴的侄子。我們一起在CIA接受了六個月的培訓,又一起空降到加拉班巴。他待人和善,很瘦,訓練的時候我們常常幫他,他也總是盡力完成。他強烈地忠誠西藏。我的小組六個人中戰死了四個,這四名戰友是在同一天遇難的。
我們轉戰各地,常被打散,然後又匯合。大多數時候,只有五六個人與我一起,有時我們也會遇上兩三百名護教軍。斷糧的情況也時有發生。
各地都在打仗。有時連走幾天無論到那兒,耳朵裡都有槍聲。有一天槍聲稍息片刻,我們便停下來燒茶休整。當時我們與芒康賁和他帶領的一百多名護教軍在一起,他們燒茶我們也燒茶。
這時有護教戰士看見了一隊解放軍。這些護教軍雖然有炮,但不會使用,就過來請我們去幫他們開炮。我們另一小組的兩個成員去了他們那邊,可在他們開炮之前,解放軍的炮已經先打過來了,芒康賁次多的兩個兄弟死在了炮旁邊。
我們的炮是肩扛式的;中國人的炮在地面架成一排,同時向我們射擊,火力非常猛烈。我們所有人都趴下了。那次,雖然我們的人員傷亡不是很大,可是馬匹傷亡慘重。那些被炮擊受傷的馬在雪地裡驚跑,把雪地染得一片血紅。大多馬匹都死了,從這天起我們就沒有馬了。而我當時竟這樣想:有馬的時候總是遭遇解放軍,馬沒了也好,可能就不會再碰到解放軍了吧?除了馬匹,我們還損失了唯一的一台發報機。自此我們無法再與上面聯繫了。

12.從波密撤往印度

現在,我們空降人員共7人:我的組只剩我和一個成員,另一小組有5人,加上我們請的8個幫夫,還有芒康賁和他帶領的從各地逃跑聚攏來的人。我們決定一起去波密,再從波密去印度。我和芒康賁請一個家在波密的老僧人給我們帶路。
一路上沒有吃的,靠打獵吃肉維生。這一路隻遇到了兩次解放軍。到了波密,老僧人說:「我已經到了我的家,無論死活都要留在家鄉,我不走了。你們往前走到下波密,那裡有一條河,過了河後基本上就沒有中國人了。從那裡你們再去一個叫嘎瓦隆的地方,從嘎瓦隆翻一座大山過去就到印度了。」大家都勸說老喇嘛一起走,不走的話會遭到中國人的清算,但他不想走。我的同伴們說:「他如果不走,就可能會告密。我們把他殺了吧。」我說:「不要殺他,我來親自帶著他,不會讓他跑掉的。」我們一路看緊了他,他也沒有試圖跑掉。到了耶日寺,老僧人是在這個寺院出家的。從寺院繼續往下來到一條河邊,河上有橋,可是有中國人把守,我們不能從橋上過。看河水不是很大,我們就涉水而過……
一行人晝伏夜出。有一天我們白天藏在一個凹地裡,天快黑時大夥兒陸續走出凹地,我們離開時多數人已經上了路。途中我們遇上了幾個中國幹部,我們的人馬上開了火。我叫大家立刻停火,因為天黑對方距離我們較遠,打也打不中。我們跑到安全地帶清點人數時,發現缺了另一空降小組的三個成員和一個幫夫。我派了兩人回去接應那四個人。接應的人回來說那四個人根本沒有追尋我們,不知去哪兒了。那四人就此與我們走散了。後來我們才知道,走散後兩三天,他們遇到了中國軍隊,一直打到彈盡糧絕,最後都服毒死了。
那天夜裡我們繼續趕路,又遇到一條河。我們有一位年長的幫夫甘納,他第一個涉水,一下子就被水沖走不見蹤影了。我們被堵在了河邊。第二天天亮後,我派了一個幫夫去查看水勢,他回來說河水很大,沒法過河。我和兩個人也去查看,上下走了很大一段,最後在下游發現一處河面很寬,水勢比較緩。我們決定在那裡渡河。晚上渡河時很順利,水不是很深,只齊腰部。過河走了一段,發現前面有一個人,我們以為是中國人,大家都趴下準備作戰,結果見他只是待在那兒,沒有別的動靜。我們摸索到他跟前,才看清他是被水沖走的幫夫甘納!他還活著,我們好高興!
第二天到了嘎瓦隆。在嘎瓦隆的山腰上有一座寺院巴桑多吉寺。這個寺院裡的東西都好好的,可是僧人蹤影全無,只有一個打掃寺院照料供燈的人的屍體。我們決定在巴桑多吉寺過夜。經堂裡有很多做好的「朵瑪」,還沒來得及供奉。我們就把朵瑪全部搬到院裡,投進火裡火供了。這天晚上我們睡得很香,因為寺院裡有床,還有皮褥子。巴桑多吉寺有滿寺的銅佛像,我們沒在意,可是那個被我們挾持的老僧人拿了一尊小佛像,很珍貴。我們那會兒年輕,大多二十來歲,對佛像這些東西不太懂;老僧六十來歲,他懂。
第二天從巴桑多吉寺出發,翻過嘎瓦隆山口,到了一個叫金哲的地方,從金哲再繞過了一座山。聽說這個地區曾經有中國人經過,不過這時已經沒有了,因此我們可以打獵。其實一直在森林裡走,也見不到多少野生動物,連續五、六天沒有打到獵,我們只好設法捕魚。我們看到河裡有魚,往河裡扔手榴彈,魚被炸死浮上水面,可水流太急,下去撈魚我們也有被水沖走之險,結果連魚也沒捕著,還是沒有食物吃。後來我們撿到了「白瑪果巴」香客遺棄的五匹馬,三大兩小。看到這幾匹馬後我們鬆了一口氣,知道不會餓死了,儘管藏人原本是不吃馬肉的。我們商量後殺了大馬,因為大馬塊頭大,夠大夥兒吃了。殺生也只是一條命。我們開槍射殺了那匹馬,取出馬肝烤了吃。離開巴桑多吉寺的時候,我們拿了一些鹽和花椒之類,煮馬肉時就放了一些。這裡沒有中國人,燒火做飯很放鬆。等吃了馬肉,我們才看見遠處有一隻野羊,我們中有人朝野羊開了槍,打中了,野羊倒了下去。他們跑去撿,才發現野羊並不很大。
這匹馬我們吃了四、五天,一直維持到遇見一個村莊。這是一個白瑪果巴的村莊,他們懂藏語。我們用一支槍換了一頭牛,還買了酒,玉米等。在這個村莊裡我們待了十幾天,像過年一樣。緊接著卻病倒了,長期食物不足,突然食物充裕吃多了無法消化,也無法吐出來,差點被漲死!
繼續趕路到了美朵縣。美朵縣白瑪果巴是色拉寺的屬民,但當時色拉寺的官員不在。我們在那裡待了幾天,當地人也給我們送來了食物。幾天後我們到了古布的地方,這裡有印度的軍隊。
在邊界上我們受到印度軍方的審問。他們說:「你們的槍枝非常好,是從哪裡得到的?」我們回答:「是我們的頭領發的。」又問:「你們的頭領在哪裡?」我們說:「已經被打死在戰場上了。」印度人問:「你們頭領是從哪裡弄到這些槍枝的?」我們說不知道。我們空降人員有長短槍各一支,其實槍枝上有美國製造的商標。芒康賁帶的人也有槍。我們向印度軍人繳了武器。
印度軍方給我們發了食物,並把我們送到了飛機場。在機場有很多人滯留,有的等了十幾天,有的已經等了一個月。不知為何,印度人沒讓我們停留,安排我們當天就乘機出發,送到另一個小機場,然後乘船,再坐汽車去了麥素瑪瑞。在麥素瑪瑞有四水六崗護教軍辦公室。在辦公室有我們認識的人,他們說你們馬上去大吉嶺。我問他們去大吉嶺不需要任何證件麼?他們說會通知有關方面,無需證件。四水六崗辦公室的人還給我們發了五十盧比路費。
於是我們由麥素瑪瑞經西裡古裡,去了大吉嶺。在大吉嶺住在一個熟人家。有一天我們在街上看見夏克家族的一個文書,我叫他,他一時都沒能認出我來。我們託他去見拉莫次仁。因為派我們接受CIA培訓的是達賴喇嘛的哥嘉樂頓珠先生,他的秘書是拉莫次仁。當時我們認為直接去找拉莫次仁不妥,所以託這個人去,請他轉告拉莫次仁我們已經到了大吉嶺,接下來該怎麼辦?各自解散回家還是怎麼的?這個人去告訴了拉莫次仁,拉莫次仁安排我們在大吉嶺郊外的一所破房子裡暫時住下,大概住了一個月。其間,我們向嘉樂頓珠和四水六崗的人彙報了情況:當初我們是兩個小組共17人空降到加拉班巴的,現在只剩下了包括我在內的5個人。美國負責培訓我們的人也來見了我們,並詢問了詳細的情況。隨後,拉莫次仁詢問我們:能否考慮去木斯塘?流亡藏人在木斯塘成立了抵抗中國人的遊擊隊組織。我的四位戰友決定去木斯塘。我由於有家眷孩子,而且當時家人就在大吉嶺,所以我無法去木斯塘,請求安排我在大吉嶺工作。那是1960年,我再次與家人團聚了。

14.我們對中國人的信任感消失了

我不是「叛匪」。我不是為了自己的吃穿、錢財而戰,而是憎惡中國政府的政策方針,反抗中國毀滅我的國家的宗教、文化和習俗,所以我成了中國人所稱的「叛匪」。但我沒有背叛德格傑布(德格王),沒有背叛達賴喇嘛,沒有背叛「博」。
這麼多年來,我經常想起我的戰友們,他們都是勇敢的人。我最常想起益喜,還非常想念另一個空降組的戰友布且,他也是德格人。布且是一個捨己為人、義博雲天的好漢。我們從西藏撤到印度後,他去了尼泊爾的木斯塘藏人遊擊隊基地。這個基地後來被尼泊爾政府關閉了。在撤回印度途中,布且和加多旺堆一起,旺堆被尼泊爾軍隊打死了。布且回到印度後沒有工作,常來我家拜訪。後來他又去了尼泊爾,就此失蹤了。有人說他被人殺了,也有人說他返回了西藏,總之沒有下落了。
共產黨之前的中國人和之後的中國人有很大區別,這是我們多數經歷過那些年的老藏人的感受。過去我們遇到的中國人守信用,可以信賴。那時有些中國人說話時會說「我是中國人」,表示說話算數,君子一言。我們曾經非常信任他們。共產黨沒有來西藏之前,我們認為中國人是一個講義氣、守信用的民族。
共產黨來了以後,最初對藏人說一些很好聽的話,慢慢地我們感覺到他們口蜜腹劍。後來我們質疑他們:你昨天是那樣說的,今天怎麼又這樣說?他們會說: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就這樣,我們之前對中國人的信任感消失了,對中國人的看法也變了。當然,我並不是說所有中國人都如此,但共產黨的追隨者們的確是這樣。普遍來說現在的中國人戾氣很重。
解放軍軍人曾經駐紮在我們德格的家,我和他們相處得很好。後來他們成為了我們的敵人。如果在加拉班巴,那些我認識的解放軍站在我對面的話,我肯定很難向他們開槍,但那時我已經明白我們有我們藏人的立場和目的,他們已經是我們的敵人。如果你不向他們開槍,他們就會殺死你,所以戰場上若遇到他們,我一定會設法殺他們。
在空降加拉班巴之前很久,我就記起了那位解放軍軍官的警衛員說的話:「將來你們絕對不會有好結果。」哈哈哈……
流亡五十年,除了1981年作為參訪團成員回過一次西藏外,我再也沒有回故鄉。我的日常祈禱通常是,以大圓滿法的修行法門,祝願所有眾生解脫。

佛的勇士——西藏抗暴57周年纪念日特辑 热珠阿旺(1927-2016)

310日是西藏抗暴57週年紀念日。 《翻身亂世—流亡藏人口述錄》裡(台灣雪域出版社),已有四位見證者辭世。特摘錄這四位西藏戰士關於19593月前後的記述,以資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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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珠阿旺

1927年生於西藏康區理塘。九歲入理塘寺出家。1950年代表理塘寺院和理塘地方民眾赴達孜多(康定)與中共接觸,受邀前往中國北京等地參觀。1957年,成為以抵抗中國奴役為宗旨的「四水六崗」組織創立者之一。1958年,前往山南珠古塘成立「四水六崗」軍,擔任要職。多次與中共軍隊正面交戰,並在山南工噶縣境內伏擊中共軍方車隊大獲全勝。19593月,從紮囊護送達賴喇嘛尊者至瓊結後,再次返回山南阻擊中共追兵。1959年流亡印度。1962年至1976年在印度西藏特種軍22軍服役,擔任代本(團長)。20108月在家中接受採訪。20162月辭世。

8.「我們沒有得到噶廈的支援」

理塘商人恩珠貢布扎西十八歲時就去了拉薩。1949年中國人到達孜多的時候,他已經在拉薩了。當時他家是大商戶,也是三大寺的施主,在拉薩有一定的影響力。1949年共產中國人一到達孜多,他就認為這是一個威脅。解放軍進駐拉薩後,在中國開了一個商人大會,共產中國人點名讓恩珠貢布扎西去參加這個會議,恩珠貢布扎西推辭說病了,派了一個親戚去參加了會議。恩珠貢布扎西不但是一個成功的大商人,而且非常有頭腦,他那時就看穿了毛主席的計謀。他說:「中國人不會容忍我們的宗教存在;他們要『解放』很多人。」 他一直堅持不與中國人合作,成了中國人眼中的「黑人」,但他在藏人中很有威望。
我在拉薩得知理塘打起來了的消息後,心裡很難受,也無法回理塘了。當時在拉薩大概有100多名理塘商人,包括恩珠貢布扎西,另外還有500多名理塘的僧人、朱古等。我們立刻在恩珠貢布扎西家裡做了很多法事,為家鄉理塘祈禱。恩珠貢布扎西放棄了經商,專心考慮抵抗的問題。理塘的商人們停止了做生意,開始買馬、買槍,準備一起返回理塘參戰。
同時我們也向噶廈政府請求援助。那時達賴喇嘛還年少,在政治上還沒有太大的影響力,噶廈的各種事務由很多貴族掌管。儘管大部分權力已被中國人掌握在手中,噶廈政府的影響力已經很弱,但尚有一點權力。噶廈裡面分成了兩派:親共的和親達賴喇嘛的。阿沛阿旺晉美他們是親中國的,不過大多數人還是親達賴喇嘛的,特別是三大寺、上下密院等是親達賴喇嘛的。然而由於有阿沛這些親中國的人,若被中國人發現謀劃反抗的話非常危險,噶廈裡親達賴喇嘛的人儘管也想反抗卻不敢。
最初聚集在恩珠貢布扎西領導下的都是理塘人,後來巴塘人、傑塘人等也紛紛前來,聚集在恩珠貢布扎西周圍了,都是康區有影響的人物。恩珠貢布扎西能有這麼大的凝聚力還因為--康與安多已經遭受了解放軍的地面和空中打擊,大批難民逃到了拉薩,難民們非常清楚發生在康與安多的事情。在拉薩的康人和安多人對家鄉的事態非常擔心,根本沒有繼續經商的心思,大家都想反抗中國人,這是大家共同的願望。大家都希望噶廈政府支援,為康與安多人的起義提供援助。然而我們沒有得到噶廈的支援。由於沒有噶廈的支持,康與安多人起義的武器都是自己買的。有的大戶人家有上百條長槍,當然沒有大炮等。康與安多民眾就是拿這些武器反抗的。
恩珠貢布扎西

9.「在拉薩,我們在中國人眼皮底下活動……

中國人的實力、武器都是我們無法比的,我們沒有任何希望把康與安多的侵略者趕走,但康與安多各地的賁們仍然帶領著屬民反抗。我們希望藏、中分開,「博是博,加是加」,至少使達賴喇嘛能夠與毛主席對話;希望能把被控制的達賴喇嘛從中國人手中奪回來,如果我們沒有了達賴喇嘛,那一切都完了。我們在拉薩成立了一個組織,可謂「四水六崗」的前身。那時在中國人眼皮底下活動,做事很艱難,若被發現會立刻被抓捕,但我們還是做了不少努力。例如:我們曾前後兩次向噶廈申請成立民間組織「人民會議」,都被中國人取締了(注30)。中國人對噶廈強力施壓,「人民會議」裡的人被抓的抓、關的關。恩珠貢布扎西以閉關為名躲到了甘丹寺。半年後被抓的阿洛瓊澤等負責人,在三大寺的擔保下被釋放。一釋放出來,恩珠貢布扎西就安排阿洛瓊澤經不丹去了印度。阿洛瓊澤到了印度後,在噶倫堡建立了「西藏福利協會」,並成為達賴喇嘛的二哥嘉樂頓珠的主要助理之一。
1956年,達賴喇嘛和班禪喇嘛訪問印度的時候,嘉樂頓珠在印度噶倫堡。恩珠貢布扎西聯繫了嘉樂頓珠,希望他尋求國外的軍事援助。嘉樂頓珠回答說可以尋求援助,但是千萬不能洩露消息。如果洩露消息,會對達賴喇嘛造成很大困境。當時達賴喇嘛的大哥達澤仁波切,也參與了這事。CIA培訓我們的抵抗人員,就是這樣開始的。
我們也派人與理塘方面聯繫,告訴他們我們會援助。當時理塘各地都在打,每天都有一兩百人被打死。理塘人也給解放軍製造了很大的麻煩。理塘人沒有好武器,沒有大炮;好一點的槍也是從中國人那裡搶來的。同時有大批康與安多的難民湧入了拉薩,裡面有很多理塘人。我們在拉薩選了一些人,派他們去噶倫堡,由嘉樂頓珠再安排他們接受CIA培訓。除了阿塔、洛才,最初受訓的人員中,還有來自我們理塘的六、七人,CIA也盡力培訓了他們。那時我們這個組織裡的成員都對美國的援助抱有很大期望。
拉薩這邊,當時中國人還不能公然限制宗教活動。那麼在拉薩的巴塘人、理塘人和傑塘人開始聯合起來,祈請達賴喇嘛舉行宗教法事活動,祈請達賴喇嘛傳授時輪金剛灌頂。1957年在恩珠貢布扎西組織下,拉薩僧眾為達賴喇嘛獻上了黃金寶座。這些活動中國人認為是以宗教為名進行的,沒能阻止。通過這些從來未曾舉行過的宗教活動,康人、安多人都聯合了起來。
當康與安多藏人在拉薩聯合起來以後,恩珠貢布扎西的影響力已經非常大,到了每個人都聽他的地步。親達賴喇嘛的貴族官員們也與恩珠貢布扎西建立了密切聯繫,噶廈政府的藏軍代本們,也和恩珠貢布扎西有了來往。那會兒如果中國人抓捕恩珠貢布扎西的話,所有人都會反對,包括藏軍。
當時康與安多各地各自分散混亂地抵抗中國人,沒有多大效果。我們認為對中國人的反抗應該有一個總體規劃,如果能團結所有力量打一場大戰爭的話,印度的尼赫魯就會出面調解藏中問題;另外,美國方面也會給中共施加壓力。最重要的是,達賴喇嘛是西藏三區今生來世的怙主,我們不能讓他落到中國人手中,否則我們藏人就全完了。
因此恩珠貢布扎西召集三大寺的堪布等重要人物,以及康與安多的商人們,對他們說:「共產中國人首先會消滅康與安多,之後也不會放過衛藏。三大寺和上、下密院等所有的寺院都跑不掉,而且達賴喇嘛也會有危險。如果達賴喇嘛有什麼閃失,我們就會變成瞎子……所以我們的三大寺、民眾、貴族官員、藏軍和各地抵抗遊擊隊應該聯合起來,保護達賴喇嘛不落入中國人手中。」 三大寺和商人們都說:「請您決定吧,您說什麼我們都服從。」
1957年藏曆四月,達賴喇嘛傳授時輪金剛灌頂時,恩珠貢布扎西、吉索等我們六人去拜見了尊者的經師赤江仁波切,請求他賜給我們這個組織一個名字。赤江仁波切說:「我在一本書裡看到過『四水六崗』是整個康與安多的總稱,我認為這個名字好,你們就叫這個名字吧。不過你們也再去請教一下林仁波切。」起完名字以後,我們還占卜了一下,占卜結果也顯示這名字很好。這就是四水六崗護教軍成立的主要目的和大致經過。

10.正式成立「四水六崗護教軍」

當康與安多藏人在拉薩聯合起來以後,雖然噶廈裡親達賴喇嘛的貴族官員們支持我們,但那些官員已經沒有任何實權。他們擔心,如果與中國人對抗,則會形成中國人對達賴喇嘛的更大威脅。所以這些親達賴喇嘛的官員不可能發揮大的作用。噶廈政府已經分成了兩派,那些中國人的走狗,比如阿沛他們則很有權力,中國人說什麼他們就做什麼。四水六崗成立後,噶廈政府甚至發佈公告限制我們。我們非常清楚那是來自中國人的壓力,非常清楚噶廈政府的能力就是給中國人獻媚。我們除了對達賴喇嘛身邊的人還有一點點信任以外,對噶廈政府已完全失去了信任。
我們四水六崗的人當時對美國的援助抱有很大希望。而美國方面更想知道噶廈的態度,尚不清楚我們已經成立了四水六崗這個組織。1958年,CIA培訓的抵抗人員阿塔和洛才先空降到桑耶,隨後輾轉來到拉薩。阿塔和洛才的任務是:與噶廈政府建立聯繫,搜集噶廈政府與共產中國人關係的情報;以及瞭解如果西藏方面決意抵抗,需要哪些方面的援助等。阿塔和洛才藏身在山上,托恩珠貢布扎西幫助與噶廈聯絡。恩珠貢布扎西與噶廈政府裡的親達賴喇嘛派聯絡時,達賴喇嘛的侍衛總管帕拉卻考慮到親共派的勢力,擔心若被中國人發現了,會招致更多麻煩,就沒同意洛才和阿塔與噶廈有關人員見面。因此,洛才和阿塔與噶廈建立聯繫的任務就沒能完成。後來阿塔和洛才跟隨四水六崗去了山南。
在阿塔和洛才空降到桑耶的同一天,另有CIA培訓的抵抗人員加多旺堆等4人,空降到了理塘。加多旺堆他們的發報機出了故障,與CIA方面失去了聯繫。我認為,如果當時CIA知道我們成立了四水六崗這個組織的話,美國就很有可能援助我們。
在拉薩,倘若我們大張旗鼓地宣佈這個組織,共產黨不會答應;小範圍內宣佈,也沒有多大意義。更重要的是,如果四水六崗護教軍集中在拉薩,與解放軍發生衝突,會對達賴喇嘛很不利。所以我們決定離開拉薩,前去山南。雖然很多康巴和安多商人在拉薩有妻兒,可是仍然決定離開家,去山南加入護教軍,而且得到了妻子的支持。當時,中國軍隊在西藏的實力還不是太強,儘管知道我們去山南,也沒有阻擋。
1958616日,我們在山南孜古塘正式宣佈成立「四水六崗護教軍」。
四水六崗護教軍不是隨便湊合起來的,而是有組織的。護教軍總部是整個護教軍的靈魂,康人的主要負責人是恩珠貢布扎西,安多人方面的主要負責人是晉巴嘉措,他們倆是四水六崗的最高頭領。他們下面有七個部門:指揮部,給養部,宣傳部,安全部等等。宣傳部的工作是向民眾介紹,我們為何成立四水六崗護教軍,我們是放棄財產和離開家人來參加護教軍的等等;安全部主要負責調查和發現中國人的特務。七個部門下面是按藏文字母順序編制的隊伍,一共有18名戰鬥指揮官。每名指揮官都是由七個部門聯合認定的。護教軍中理塘人人數最多,故而有兩名負責理塘人的指揮官,我是其中之一的右指揮官「玉如」。
恩珠貢布扎西當時已經五十六歲,安多人頭領的年齡也很高。護教軍裡有很多六十歲左右的人,最大的是一個芒康人,叫洛采,當時已經七十多歲;年齡最小的十四、十五歲。安多、嘉絨、哲霍康巴這些人裡面,有人以前跟國民黨打過仗,特別是嘉絨人,曾經跟國民黨打得非常凶,現在又跟共產黨打。我以前從來沒有打仗經驗,一打仗就是跟共產黨打。
圖中為熱珠阿旺

22.在拉薩:「局勢非常嚴重」


195811月熱珠阿旺和戰友在戰鬥中與四水六崗總部失散,潛入了拉薩)

在拉薩這段時間,中國人給噶廈政府和達賴喇嘛找了不少麻煩,欺負達賴喇嘛。比如有一天,解放軍拿了一個嘎烏護身符,這個嘎烏是從戰死的四水六崗戰士身上取下來的,解放軍打開嘎烏後,發現裡面有「覺欽瑪耶」。解放軍把這拿到達賴喇嘛面前,指責達賴喇嘛給反動土匪發了「覺欽瑪耶」,讓解放軍死傷不少。達賴喇嘛說:你們這麼說沒道理。「覺欽瑪耶」是第十三世達賴喇嘛送給信眾用來朝拜的,送了很多。剩下的是我送的,我並非專門給反動土匪,我給所有的信眾。如果「覺欽瑪耶」真的那麼有用,我還有少量的,也可以送給你們……
帕拉派人來問我和潘貝:「中國人實力很強,達賴喇嘛能否繼續呆在拉薩都難說,對此你倆有什麼看法?」 帕拉曾說過要安排我們見達賴喇嘛,而我倆卻沒有見尊者的打算。因為我們在謀劃打仗,沒有什麼特別的必要去見尊者,若是被中國人發現,反而會給大家都帶來不便。但聽到帕拉關於達賴喇嘛處境的那番話後,我倆非常擔憂。這麼長時間以來,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對抗中國人,最終目的就是為了保護像藏人的眼睛和心臟一樣的達賴喇嘛。如果他安全不保,或者落入了中國人之手,那一切就完了。帕拉猛地問我們的意見,我能說什麼呢?我倆手下只有二十多個人馬,我倆本人也在拉薩,這些貴族官員問了一個古怪的問題。我只好說:「請你們這些噶廈官員們做好一切準備,把達賴喇嘛交給我們,我們負責把他接走。」帕拉他們對此沒有回話。
沒過幾天,帕拉他們又問我們有什麼意見?我們倆就說:「我們可以組織康區的僧人加入護教軍,但是他們沒有武器。因此我們需要武器援助,希望你們給與武器援助。」
帕拉和其他官員聽了我們的要求後,開了一次會。出席會議的有帕拉、達賴喇嘛警衛團代本和札什軍營的代本們。會議之後,他們又派人來問:「如果我們同意提供武器,你們怎麼取得武器呢?」
我們說:「你們可以告知我們武器在哪裡,然後我們派人去假裝偷走。」
帕拉認為這個辦法好,然後又問:「需要多少武器?誰來運武器?」
我們回答:「我們組織理塘僧人來拿武器。請提供英制卡丹500條、布朗槍20條、11條『振戈』槍、6門炮等。」
帕拉派來的人說:「藏軍士兵手中的武器,現在由解放軍和桑頗共同管理,桑頗是親中國人的。每週他們都要清點武器,所以藏軍手裡的武器我們拿不到。我們只能設法拿武器庫裡的武器。武器庫的鑰匙在桑頗手中,帕拉已設法弄到了鑰匙。但當甲本和如本進武器庫察看的時候,發現沒有一條槍可以直接用,都需要組裝。也不可能讓很多人去組裝,這樣會洩露秘密,所以每天只能組裝3條布朗槍。」
我們認為每天組裝3條槍也行,我們可以等。於是就告訴理塘僧人們等一等,過幾天我們就會拿到寶物。我們沒有告訴他們將要拿的是槍。這些都計畫周全了。可是有一天,甲本們來到我們的住處,帶來了兩千多發子彈,五百多察藏銀和食物等,還有達賴喇嘛送的「覺欽瑪耶」和護身結。他們帶來帕拉的話說:「本來要安排你們見達賴喇嘛的。但現在看來不行了。提供武器一事也實現不了了。請你們不要失望,你們倆今晚就趕緊離開拉薩吧,局勢非常嚴重。」我們問:「什麼局勢那麼嚴重?」帶話人說不知道。
這就是我們得的的消息。甲本們說:「你們在外多保重!我們在拉薩也會多當心的。」隨後我們馬上通知那些在拉薩探親的四水六崗的人,讓他們當晚立刻離開拉薩。而我和潘貝決定留下來,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二天,我們讓恩珠貢布扎西的助理確紮去見噶廈政府的茲仲格桑隆。格桑隆在噶廈官位很高,與帕拉同級,而且他是康人,與恩珠貢布扎西關係很密切。我們請確紮通過他打聽「局勢嚴重」到底是怎麼回事。確紮去後帶了一千多發子彈回來,卻沒有打聽出「局勢嚴重」是什麼意思。那是195811月間。我們就這樣被打發了,哈哈哈……

24.在貢嘎襲擊一個大車隊

我們返回了彭波,這時我有了一支共62個兵的隊伍:包括與主力走散的護教軍的人,還匯集了一些從康與安多逃出來的新難民。
那段時間,中國人往彭波、熱振等地派遣了很多「假康巴」,來離間護教軍與百姓的關係,因為護教軍中大部分是康人。這些中國人偽裝的「康人」騷擾民宅,強姦婦女、搶劫財物、砸碎佛像、撕毀唐卡、砸碎民宅中的水缸等。我便對民眾解釋:「那些不是康人。不是說康人中就沒有幹搶劫財物或強姦婦女這類事的,這種事完全有可能發生,但是康人絕對不會幹摧毀佛像和唐卡等事情。所以那些『康巴』是中國人偽裝的『假康巴』,是來破壞康人聲譽的。」我還安排了部下嚴加防守,以防「假康巴」在該地區搗亂。因此當時沒有一個「假康巴」闖入彭波地區。
藏曆1025日是傳統節日「阿曲」,我們三、四十人去了甘丹曲克寺朝拜。在拉薩的格桑占堆和我哥哥他們,派了一個信使與我們見了面。他帶來的信中說:「得到消息說,共產中國人有一隊百多輛車的大車隊最近要去山南。你們最好趕回山南總部。」
我們馬上召集部下開會,通知要去山南,警告大家一定要保守秘密,並做好了如何去山南的計畫。我們是晚上出發的。每天晚上趕路,白天藏起來。經林周縣,三天到了楚布寺,幾天後到了曲水。那一天是藏曆11月5日,曲水沒有解放軍防守,晚上我們就在曲水的一個村子過夜。當晚有人報信說中國人的車隊來了,我們派人去查看,卻沒有發現車隊。
第二天我們安排人留守村子觀察中國人動靜,其餘人渡河到對岸哲蚌寺下屬的一個村子,在那裡過夜。村裡有很多四水六崗留下來的食物,但是沒有一個四水六崗的人。據村裡人說,四水六崗的人幾天前剛離開。這裡有吃有住,我們便打算在此休整幾天。我正在房子裡休息,我么弟到屋頂用望遠鏡四處看,見曲水那邊塵土飛揚,解放軍的車隊正向我們的方向開來。我們立刻開跑,跑到一座山梁上觀望。只見解放軍的車隊在剛才那個村莊停了下來,架起炮和機槍什麼的,而且把村子裡所有的村民都聚在一處,分成三組,男人、女人、小孩各一組,分別詢問。這個車隊就是格桑占堆和我哥哥帶信提到的那個車隊,是運送武器和士兵的車隊。
我們就地開了個會討論對策。會上一部分人提議,先在這裡襲擊解放軍的車隊,然後再去山南總部。我當時想,在這裡襲擊車隊殺不了多少解放軍,而且如果沒能搶到武器,我們的彈藥反倒會消耗很多。會議最後讓我做決定,我認為應該在另一個地方設伏襲擊車隊,這樣搶到武器的可能性更大。於是我們馬上出發了,在離此地不遠的一個地方設伏:我們分成七個小組,在七個點埋伏,還破壞了公路。天很冷,等了一晚上也沒等到解放軍過來。第二天天亮後,我通知各組撤下來,只各留一人放哨。大部的人撤到貢嘎宗,放哨的人以我們的槍聲為信號,聽到槍聲後就撤下來。
到貢嘎宗後,我們去找了宗本,向宗本打聽是否知道四水六崗總部在什麼地方。宗本不太清楚,他聽說是在拉嘉日,也有人說是在羊卓雍湖那邊。我們請宗本派人,去那些風聞有四水六崗總部的地方送信。我在信中寫到「我是熱珠阿旺,現在在貢嘎宗與解放軍打仗,你們馬上派人馬過來。」宗本向四個地方派了信使。我們還讓宗本安排人晚上放哨,我們很累需要休息,如果中國人來了就叫我們。
第二天麻亮麻亮的時候,放哨的人喊「中國人來了!」我當時想,解放軍不可能這麼快就到,因為路多處已經斷了。我馬上命我弟弟拿望遠鏡到貢嘎宗城堡頂上去查看,弟弟傳話說:「你快準備,中國人拿著木板鋪好了路,正向我們開來了。」我馬上召集我的各位甲本,分成七個小組。離我們不遠處有一個山口,這個山口非常重要,如果山口失守,將對我們大為不利。我么弟在家鄉時打仗很有名,因此我派他帶人去把守那個山口,他們的槍好是好,但沒有布朗槍。我的大弟弟在家鄉時也跟解放軍打過多次仗,因此我也派他帶了七、八個人去設第一道埋伏。當時我們人不少,但只有37條槍。
解放軍的車隊繼續向我們開來。我在望遠鏡裡看見,有29輛軍車,後來中國人的資料裡說是27輛。我當時在第三道埋伏線上指揮。有兩輛車已經靠近我們了,這時我聽到從第一道防線那邊傳來了槍聲,我們也馬上開了火,同時第四道防線也開火了。解放軍士兵們跳下車鑽進了車底,沒有立刻還擊。我弟弟他們從理塘來時帶了四顆中國人的手榴彈。我們的隊伍裡有幾個人沒有槍,他們曾受中國人邀去過中國,我們尚不敢信任這幾個人,但還是允許他們跟我們一起行動。因此這個時候,我們就讓他們扔手榴彈。第一顆手榴彈扔過去沒有爆炸,其它三個都爆炸了,扔到車上炸得解放軍的身體飛了起來。我們開火的時候是8點左右,到11點的時候解放軍還沒能有效還擊。
有一輛軍車裡有一個軍官,他帶著一幫人往山口方向衝,而且用布朗槍猛烈掃射,打得我弟弟他們頭都抬不起來。看到那個情形我有些緊張了,起身回到後方,那裡有我們的十幾個沒有槍的人。走了一段後,我看到一輛軍車的司機被打中了,車掉進了河裡,我方開槍的時候,血水都在往車外濺。地面上也有很多解放軍的屍體。我又想去撿武器,但不遠處的一片平地上,有一個軍官在猛烈地掃射,我沒法去撿武器。我就想,一定要先把這個軍官打掉,於是我爬到一處,見那個軍官身上在流血,可他仍然在射擊。我拿出我的英制卡丹槍,放了一槍,那個軍官倒下了。我立刻轉頭喊那些沒有槍的人「快來撿槍!」那些人就跑下去撿武器,這時車上有一個受傷的解放軍,啪、啪、啪連開了幾槍,打中了我們一個人的手,其他的人又跑了回來。那個受傷的解放軍又扔了一顆手榴彈,我沖上去朝車上開了幾槍打死了他。車上其他的人都死了,我們上前把解放軍的武器都拿走了,每條布朗槍配了五百發子彈,我們立刻拿上這些武器往弟弟所在的山口那邊衝。到了山口,我們馬上架起布朗槍,向解放軍掃射,把那幫向山口衝過來的解放軍全殺了。然後我們又返回車隊那邊,放火燒了那些軍車。
這個車隊有29輛車,士兵死的死,傷的傷。有幾輛沒有進入我們的埋伏圈,他們架起大炮轟我們,可炮彈沒有打中我們,而是飛到我們後頭的寺院裡去了。
在貢嘎這次襲擊中,我們的潘貝戰死了。我請了僧人們把他的屍體搬到寺院裡超度。我的一個很要好的同伴受了傷,以前打仗的時候他從來沒有中過彈,聽說他的護身符很厲害。這次他中彈了哈哈哈……後面還有七、八十輛解放軍的車跟進過來,我們人少,我就下令撤離了。我記得那是1958118號。貢嘎一仗我們打了出名,因為我們的人很少,但是戰果不錯。
第二天,還發生了一起襲擊解放軍車隊的戰鬥。我們此前由貢嘎宗派往各地尋找總部的信使中,有一組在路上遇到一支三、四百人的四水六崗軍,他們是總部派往貢嘎堵截解放軍的。他們的指揮官是:貢嘎桑丹、曲多博、雄日拉嘉。信使把我的信交給了這支隊伍的人。這支隊伍有接受過美國CIA 訓練的人,還有美國空投的武器,有炮。
由於解放軍的車隊在貢嘎遭到我們襲擊,澤當的解放軍前往貢嘎增援,他們派了四輛軍車。在扎西瑪,這四輛軍車與總部派出的這支四水六崗軍遭遇了。四水六崗軍的戰士一看到軍車,馬上設伏襲擊。頭一輛軍車當場著火燃燒,另外三輛還沒有進入埋伏圈,馬上退到一邊,解放軍立刻從軍車上下來還擊。這時四水六崗的人用炮擊中了一輛軍車。能用炮打中解放軍,這在當時成了出名的一仗。這一仗他們繳獲了一百來條槍,其中也有布朗槍1958118號、9號連著兩天對解放軍的襲擊,使解放軍大吃一驚。

25.必須把山南「弄乾淨」

我們終於聯繫上了四水六崗總部,並陸續整合了從四面而來的新難民和走散的四水六崗人員。由於達賴喇嘛在拉薩的處境已經非常嚴峻,四水六崗在茸樂崗召集了一次指揮官的會議。會上明確了必須把山南 「弄乾淨」,如果尊者出走的話,確保從這裡能夠安全出走。在會上,我們分別部署各路人馬,從貢嘎到尼塘、到曲水……一直到拉薩河的然瑪崗渡口,都部署了四水六崗的人,每名指揮官有一百多名部下。我們沒有在拉薩佈置隊伍,因為達賴喇嘛在拉薩,我們不能在拉薩打仗。
山南重地澤當的指揮官就是我。因為澤當及周邊的澤普、空布、曲庫有幾處解放軍的軍營,解放軍把這幾個軍營作為總部,負責清繳山南地區的四水六崗軍。這些軍營的戰備都很充分:軍營有引水系統,木柴堆得像小山一樣;營房裡沒有士兵,他們在山上挖了洞和地道,士兵都躲在地道裡。四水六崗的人曾兩次襲擊這些軍營,反而被解放軍打退了。會上的人一致要求我擔任澤當指揮官,降神占卜後的神諭也說應該由我擔任。因為我一路打過來,當時已經很有名,成了「恩珠貢布扎西第二」,所以比較受人敬佩。做澤當指揮官是非常艱難的任務,我只有三、四百名士兵,部署在離澤當不遠的瓊結,主要任務是包圍這幾個軍營。1958年藏曆1210日,我們在澤當開了戰……
我在拉薩時就有預感,達賴喇嘛無法呆在拉薩。 195935日,我在澤當打仗的時候,從拉薩羅布林卡來了兩個信使。信中寫道:「如果你能來羅布林卡的話,達賴喇嘛將會非常高興。另外,第十六世噶瑪巴將要離開楚布寺出走,若有需要,也會請你們安排衛隊護送。」
這封信是以甲本格桑占堆的名義寫的。從信的內容我看出,達賴喇嘛無法繼續待在拉薩了。我當然願意帶人去拉薩接應尊者,但我認為山南澤當這個陣地更為重要。因為如果澤當這幾個軍營裡的解放軍出來追剿,將對達賴喇嘛的出走造成嚴重威脅。而目前山南除了這幾個軍營外,其他地方是乾淨的。軍營被我們包圍著,白天解放軍都躲在地洞裡,我們不會有槍戰。我們總是在晚上開戰。
我召集所有的指揮官開了個會,告訴他們:「我有事要去拉薩,希望你們好好防守。」他們說:「你派任何人去拉薩我們都接受,但你不能離開陣地。」我的想法其實跟他們一樣。所以我立即點了恰珠希熱、紮雅阿旺兩名指揮官,命他倆各帶30人馬,連夜趕到拉薩河然瑪崗渡口,渡口那兒有我們的人員。然後他倆先去羅布林卡見甲本格桑占堆。
我另派了兩名信使去拉薩,並回了一封信給甲本格桑占堆:「由於澤當的情況所需,我本人無法前去拉薩。我已派遣兩名指揮官各帶30人馬前往拉薩了。不用擔心山南地區的解放軍,這裡很乾淨不會有任何問題……

26. 護送尊者去隆子宗

1959310日,在拉薩的民眾爆發了反抗中國人的起義。317日晚上達賴喇嘛從羅布林卡出走,與尊者一起的有紮薩功德林、帕拉等官員。他們要經然瑪崗渡口前往山南。在然瑪崗渡口有噶廈政府的軍隊和四水六崗護教軍的人員護衛;在拉薩至山南的路上,我們也早已安排了人員護送和防守。
我的信使在然瑪崗渡口遇上了達賴喇嘛一行。信使正要把信交給甲本格桑占堆時,達賴喇嘛說:「誰的信,快拿過來我看。」按常規,信應該先交給尊者的總管帕拉,再由帕拉呈給達賴喇嘛。但此時此刻也沒顧那些規矩了。達賴喇嘛還讓我的一個信使牽著他的馬帶路。另一個信使立即返回澤當,向我彙報了消息:達賴喇嘛已經過了然瑪崗渡口,正在前往山南。我立刻帶領三名指揮官、一名朱古共十人,騎馬向拉薩方向趕去。

1959320日中午,我們到扎西瑪時,達賴喇嘛一行也剛好到達。達賴喇嘛在扎西瑪的一戶大戶人家裡休息,他和帕拉等少數隨從,以及甲本格桑占堆和二三十名四水六崗的護衛人員住在這戶人家裡,他的經師、家人等人住在村裡其他人家裡和寺院裡。我到了村子,先見了帕拉,然後我要求拜見達賴喇嘛,帕拉同意了。覲見的時候,我們把武器都放在屋外,達賴喇嘛在裡面說:「快進來,快進來。」我們走進屋去,磕了三個頭,獻上哈達。我對達賴喇嘛說:「感恩尊者來了!」想到尊者被迫放棄首都離開,又為尊者從中國人手中脫險慶倖,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達賴喇嘛對我們說:「請坐,請坐,大家請坐。」
達賴喇嘛又馬上問:「有沒有準備好護送噶瑪巴?」
我回答:「沒有任何問題,山南一路上都是我們的護教軍。」
達賴喇嘛說:「你們辛苦了,也有了成果。目前在拉薩極有可能發生戰爭。噶廈政府和三大寺曾經對四水六崗實施了最嚴厲的限制(注56),希望你們不要介意傷心。恩珠貢布扎西清楚整個過程和真相,我們是在中國人的壓力下,被迫對你們說了最難聽的話,做了最難為你們的事。」
我們雖然都是指揮官,可個個泣不成聲。
達賴喇嘛又說:「帕拉,我們不是帶了一些『覺欽瑪耶』嗎?送給他們吧。」帕拉立刻給了我們「覺欽瑪耶」。達賴喇嘛又對帕拉說:「你們一起商量一下明天的行程吧。」 覲見完達賴喇嘛,臨出門時達賴喇嘛特意問我:「熱珠阿旺,你會和我們一起走嗎?」我說「是的,尊者。」然後我們退出,去了帕拉的房間。
達賴喇嘛最初的想法是,在山南找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停下來。帕拉向我們瞭解山南的情況。我們認為整個山南都是安全的,除非中國人派飛機來才會有危險。山南最安全的地方是隆子宗。隆子宗地方很大,周邊也安全,噶廈對這些地方也很熟悉,且隆子宗離印度不遠,離不丹也很近。所以當時的計畫就是護送達賴喇嘛去隆子宗。我和達賴喇嘛的那張照片就是護送尊者去隆子宗前,在扎西壩拍的。
達賴喇嘛安全經過山南,到達了印度。中國人的大部隊,包括步兵和騎兵派往山南,增援山南的清剿部隊,解放軍從各個方向圍剿我們,我們再也無力抵擋,1959年的41號,我們開始從澤當撤離。

前景騎馬者為熱珠阿旺,圖中騎馬者為達賴喇嘛


27. 我沒有背叛西藏

我從來沒有殺過藏人。我第一次殺人殺的就是解放軍。除了解放軍我沒有殺過任何人。殺解放軍是從多嘎瓊朵開始的,解放軍在多嘎瓊朵設伏,我們進入埋伏圈以後,吃了很多苦頭。從此後我就三三倆倆地殺了。戰場上我們能把中國人的臉看得很清楚,他們和我們家鄉的那些中國人一樣,個子很短小。打仗時我們彼此是敵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雙方都很憤怒,都設法置對方於死地,解放軍除了想殺我們,也設法抓捕我們。本來殺了人以後,應該想到這是在造孽,殺了野生動物也會念六字真言,何況人?可是殺解放軍不管殺了多少,我連一遍六字真言也念不出口。殺解放軍是一樁讓我驕傲和興奮的事,因為我把共產中國人當作敵人裡的敵人,我從心底裡認為他們是野蠻的,他們不信佛法,所以我殺了他們以後很高興,沒有想到在造孽,不會流眼淚的,哈哈哈……
我對共產中國人的憤怒在於,他們嘴上說得好聽,做的卻是另外一套。「窮人大會」就讓我們知道了,共產中國人說話是沒有誠信的。共產中國人沒有信仰,逼迫藏人摧毀寺院。以賁、朱古、僧人剝削人民為名,屠殺賁、朱古和僧人。他們動用國家軍隊對康與安多的藏人進行鎮壓。國家軍隊有槍炮、飛機、炸彈等,而我們除了私人買的槍支外,沒有別的武器。他們對這樣的民眾進行無情的屠殺,這件事我們藏人會一代又一代講述下去,永遠不會忘記。直到我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也不會忘記。這是我最大的痛苦,永遠無法消除我的憤怒。
流亡印度後我只有兩種想法,一是西藏獨立,一是和中國人死拼。我做好了在印度長期待下去的準備,當時恩珠貢布扎西、嘉樂頓珠和我們還在繼續想辦法,希望在美國等找到援助後,返回西藏去打仗。
1986年我和太太回理塘探訪過一次。班禪喇嘛訪問理塘時我在理塘。那次中國人沒有像對待敵人那樣對待我。他們帶我去參觀了達孜多、成都、北京等地,安排住在各大酒店裡,對我很好。他們對我這麼好,也許是希望我投靠他們吧。哈哈哈……
我非常高興有中國人朋友們來採訪。我相信他們把我說的事實情況寫出來,而且是用中文寫出來,中國的第二代領導人還在世,他們讀後就會發現我知道詳細的情況。他們也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雖然我已經是八十歲的老人了,身體也不好,但我要堅持說出來,我認為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知道今天的中國有喜歡共產黨的人,也有追求民主的人士,信仰佛教的人也很多。事實寫出來後,很多中國人就會知道真相。共產黨會非常惱火,但是,他們也會看的。
給我們造成痛苦的是中國政府,都是政府官員讓人去做的。對藏人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政府沒有與中國人民大眾商量。西藏人民和中國人民都是一樣的,希望平安幸福。給我們帶來痛苦的都是中國政府官員。
我沒有背叛西藏!沒有背叛達賴喇嘛!沒有背叛理塘賁和喇嘛!我不是叛匪。

2010.8.达兰萨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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