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9日星期三

佛的勇士——西藏抗暴57周年纪念日特辑 热珠阿旺(1927-2016)

310日是西藏抗暴57週年紀念日。 《翻身亂世—流亡藏人口述錄》裡(台灣雪域出版社),已有四位見證者辭世。特摘錄這四位西藏戰士關於19593月前後的記述,以資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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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珠阿旺

1927年生於西藏康區理塘。九歲入理塘寺出家。1950年代表理塘寺院和理塘地方民眾赴達孜多(康定)與中共接觸,受邀前往中國北京等地參觀。1957年,成為以抵抗中國奴役為宗旨的「四水六崗」組織創立者之一。1958年,前往山南珠古塘成立「四水六崗」軍,擔任要職。多次與中共軍隊正面交戰,並在山南工噶縣境內伏擊中共軍方車隊大獲全勝。19593月,從紮囊護送達賴喇嘛尊者至瓊結後,再次返回山南阻擊中共追兵。1959年流亡印度。1962年至1976年在印度西藏特種軍22軍服役,擔任代本(團長)。20108月在家中接受採訪。20162月辭世。

8.「我們沒有得到噶廈的支援」

理塘商人恩珠貢布扎西十八歲時就去了拉薩。1949年中國人到達孜多的時候,他已經在拉薩了。當時他家是大商戶,也是三大寺的施主,在拉薩有一定的影響力。1949年共產中國人一到達孜多,他就認為這是一個威脅。解放軍進駐拉薩後,在中國開了一個商人大會,共產中國人點名讓恩珠貢布扎西去參加這個會議,恩珠貢布扎西推辭說病了,派了一個親戚去參加了會議。恩珠貢布扎西不但是一個成功的大商人,而且非常有頭腦,他那時就看穿了毛主席的計謀。他說:「中國人不會容忍我們的宗教存在;他們要『解放』很多人。」 他一直堅持不與中國人合作,成了中國人眼中的「黑人」,但他在藏人中很有威望。
我在拉薩得知理塘打起來了的消息後,心裡很難受,也無法回理塘了。當時在拉薩大概有100多名理塘商人,包括恩珠貢布扎西,另外還有500多名理塘的僧人、朱古等。我們立刻在恩珠貢布扎西家裡做了很多法事,為家鄉理塘祈禱。恩珠貢布扎西放棄了經商,專心考慮抵抗的問題。理塘的商人們停止了做生意,開始買馬、買槍,準備一起返回理塘參戰。
同時我們也向噶廈政府請求援助。那時達賴喇嘛還年少,在政治上還沒有太大的影響力,噶廈的各種事務由很多貴族掌管。儘管大部分權力已被中國人掌握在手中,噶廈政府的影響力已經很弱,但尚有一點權力。噶廈裡面分成了兩派:親共的和親達賴喇嘛的。阿沛阿旺晉美他們是親中國的,不過大多數人還是親達賴喇嘛的,特別是三大寺、上下密院等是親達賴喇嘛的。然而由於有阿沛這些親中國的人,若被中國人發現謀劃反抗的話非常危險,噶廈裡親達賴喇嘛的人儘管也想反抗卻不敢。
最初聚集在恩珠貢布扎西領導下的都是理塘人,後來巴塘人、傑塘人等也紛紛前來,聚集在恩珠貢布扎西周圍了,都是康區有影響的人物。恩珠貢布扎西能有這麼大的凝聚力還因為--康與安多已經遭受了解放軍的地面和空中打擊,大批難民逃到了拉薩,難民們非常清楚發生在康與安多的事情。在拉薩的康人和安多人對家鄉的事態非常擔心,根本沒有繼續經商的心思,大家都想反抗中國人,這是大家共同的願望。大家都希望噶廈政府支援,為康與安多人的起義提供援助。然而我們沒有得到噶廈的支援。由於沒有噶廈的支持,康與安多人起義的武器都是自己買的。有的大戶人家有上百條長槍,當然沒有大炮等。康與安多民眾就是拿這些武器反抗的。
恩珠貢布扎西

9.「在拉薩,我們在中國人眼皮底下活動……

中國人的實力、武器都是我們無法比的,我們沒有任何希望把康與安多的侵略者趕走,但康與安多各地的賁們仍然帶領著屬民反抗。我們希望藏、中分開,「博是博,加是加」,至少使達賴喇嘛能夠與毛主席對話;希望能把被控制的達賴喇嘛從中國人手中奪回來,如果我們沒有了達賴喇嘛,那一切都完了。我們在拉薩成立了一個組織,可謂「四水六崗」的前身。那時在中國人眼皮底下活動,做事很艱難,若被發現會立刻被抓捕,但我們還是做了不少努力。例如:我們曾前後兩次向噶廈申請成立民間組織「人民會議」,都被中國人取締了(注30)。中國人對噶廈強力施壓,「人民會議」裡的人被抓的抓、關的關。恩珠貢布扎西以閉關為名躲到了甘丹寺。半年後被抓的阿洛瓊澤等負責人,在三大寺的擔保下被釋放。一釋放出來,恩珠貢布扎西就安排阿洛瓊澤經不丹去了印度。阿洛瓊澤到了印度後,在噶倫堡建立了「西藏福利協會」,並成為達賴喇嘛的二哥嘉樂頓珠的主要助理之一。
1956年,達賴喇嘛和班禪喇嘛訪問印度的時候,嘉樂頓珠在印度噶倫堡。恩珠貢布扎西聯繫了嘉樂頓珠,希望他尋求國外的軍事援助。嘉樂頓珠回答說可以尋求援助,但是千萬不能洩露消息。如果洩露消息,會對達賴喇嘛造成很大困境。當時達賴喇嘛的大哥達澤仁波切,也參與了這事。CIA培訓我們的抵抗人員,就是這樣開始的。
我們也派人與理塘方面聯繫,告訴他們我們會援助。當時理塘各地都在打,每天都有一兩百人被打死。理塘人也給解放軍製造了很大的麻煩。理塘人沒有好武器,沒有大炮;好一點的槍也是從中國人那裡搶來的。同時有大批康與安多的難民湧入了拉薩,裡面有很多理塘人。我們在拉薩選了一些人,派他們去噶倫堡,由嘉樂頓珠再安排他們接受CIA培訓。除了阿塔、洛才,最初受訓的人員中,還有來自我們理塘的六、七人,CIA也盡力培訓了他們。那時我們這個組織裡的成員都對美國的援助抱有很大期望。
拉薩這邊,當時中國人還不能公然限制宗教活動。那麼在拉薩的巴塘人、理塘人和傑塘人開始聯合起來,祈請達賴喇嘛舉行宗教法事活動,祈請達賴喇嘛傳授時輪金剛灌頂。1957年在恩珠貢布扎西組織下,拉薩僧眾為達賴喇嘛獻上了黃金寶座。這些活動中國人認為是以宗教為名進行的,沒能阻止。通過這些從來未曾舉行過的宗教活動,康人、安多人都聯合了起來。
當康與安多藏人在拉薩聯合起來以後,恩珠貢布扎西的影響力已經非常大,到了每個人都聽他的地步。親達賴喇嘛的貴族官員們也與恩珠貢布扎西建立了密切聯繫,噶廈政府的藏軍代本們,也和恩珠貢布扎西有了來往。那會兒如果中國人抓捕恩珠貢布扎西的話,所有人都會反對,包括藏軍。
當時康與安多各地各自分散混亂地抵抗中國人,沒有多大效果。我們認為對中國人的反抗應該有一個總體規劃,如果能團結所有力量打一場大戰爭的話,印度的尼赫魯就會出面調解藏中問題;另外,美國方面也會給中共施加壓力。最重要的是,達賴喇嘛是西藏三區今生來世的怙主,我們不能讓他落到中國人手中,否則我們藏人就全完了。
因此恩珠貢布扎西召集三大寺的堪布等重要人物,以及康與安多的商人們,對他們說:「共產中國人首先會消滅康與安多,之後也不會放過衛藏。三大寺和上、下密院等所有的寺院都跑不掉,而且達賴喇嘛也會有危險。如果達賴喇嘛有什麼閃失,我們就會變成瞎子……所以我們的三大寺、民眾、貴族官員、藏軍和各地抵抗遊擊隊應該聯合起來,保護達賴喇嘛不落入中國人手中。」 三大寺和商人們都說:「請您決定吧,您說什麼我們都服從。」
1957年藏曆四月,達賴喇嘛傳授時輪金剛灌頂時,恩珠貢布扎西、吉索等我們六人去拜見了尊者的經師赤江仁波切,請求他賜給我們這個組織一個名字。赤江仁波切說:「我在一本書裡看到過『四水六崗』是整個康與安多的總稱,我認為這個名字好,你們就叫這個名字吧。不過你們也再去請教一下林仁波切。」起完名字以後,我們還占卜了一下,占卜結果也顯示這名字很好。這就是四水六崗護教軍成立的主要目的和大致經過。

10.正式成立「四水六崗護教軍」

當康與安多藏人在拉薩聯合起來以後,雖然噶廈裡親達賴喇嘛的貴族官員們支持我們,但那些官員已經沒有任何實權。他們擔心,如果與中國人對抗,則會形成中國人對達賴喇嘛的更大威脅。所以這些親達賴喇嘛的官員不可能發揮大的作用。噶廈政府已經分成了兩派,那些中國人的走狗,比如阿沛他們則很有權力,中國人說什麼他們就做什麼。四水六崗成立後,噶廈政府甚至發佈公告限制我們。我們非常清楚那是來自中國人的壓力,非常清楚噶廈政府的能力就是給中國人獻媚。我們除了對達賴喇嘛身邊的人還有一點點信任以外,對噶廈政府已完全失去了信任。
我們四水六崗的人當時對美國的援助抱有很大希望。而美國方面更想知道噶廈的態度,尚不清楚我們已經成立了四水六崗這個組織。1958年,CIA培訓的抵抗人員阿塔和洛才先空降到桑耶,隨後輾轉來到拉薩。阿塔和洛才的任務是:與噶廈政府建立聯繫,搜集噶廈政府與共產中國人關係的情報;以及瞭解如果西藏方面決意抵抗,需要哪些方面的援助等。阿塔和洛才藏身在山上,托恩珠貢布扎西幫助與噶廈聯絡。恩珠貢布扎西與噶廈政府裡的親達賴喇嘛派聯絡時,達賴喇嘛的侍衛總管帕拉卻考慮到親共派的勢力,擔心若被中國人發現了,會招致更多麻煩,就沒同意洛才和阿塔與噶廈有關人員見面。因此,洛才和阿塔與噶廈建立聯繫的任務就沒能完成。後來阿塔和洛才跟隨四水六崗去了山南。
在阿塔和洛才空降到桑耶的同一天,另有CIA培訓的抵抗人員加多旺堆等4人,空降到了理塘。加多旺堆他們的發報機出了故障,與CIA方面失去了聯繫。我認為,如果當時CIA知道我們成立了四水六崗這個組織的話,美國就很有可能援助我們。
在拉薩,倘若我們大張旗鼓地宣佈這個組織,共產黨不會答應;小範圍內宣佈,也沒有多大意義。更重要的是,如果四水六崗護教軍集中在拉薩,與解放軍發生衝突,會對達賴喇嘛很不利。所以我們決定離開拉薩,前去山南。雖然很多康巴和安多商人在拉薩有妻兒,可是仍然決定離開家,去山南加入護教軍,而且得到了妻子的支持。當時,中國軍隊在西藏的實力還不是太強,儘管知道我們去山南,也沒有阻擋。
1958616日,我們在山南孜古塘正式宣佈成立「四水六崗護教軍」。
四水六崗護教軍不是隨便湊合起來的,而是有組織的。護教軍總部是整個護教軍的靈魂,康人的主要負責人是恩珠貢布扎西,安多人方面的主要負責人是晉巴嘉措,他們倆是四水六崗的最高頭領。他們下面有七個部門:指揮部,給養部,宣傳部,安全部等等。宣傳部的工作是向民眾介紹,我們為何成立四水六崗護教軍,我們是放棄財產和離開家人來參加護教軍的等等;安全部主要負責調查和發現中國人的特務。七個部門下面是按藏文字母順序編制的隊伍,一共有18名戰鬥指揮官。每名指揮官都是由七個部門聯合認定的。護教軍中理塘人人數最多,故而有兩名負責理塘人的指揮官,我是其中之一的右指揮官「玉如」。
恩珠貢布扎西當時已經五十六歲,安多人頭領的年齡也很高。護教軍裡有很多六十歲左右的人,最大的是一個芒康人,叫洛采,當時已經七十多歲;年齡最小的十四、十五歲。安多、嘉絨、哲霍康巴這些人裡面,有人以前跟國民黨打過仗,特別是嘉絨人,曾經跟國民黨打得非常凶,現在又跟共產黨打。我以前從來沒有打仗經驗,一打仗就是跟共產黨打。
圖中為熱珠阿旺

22.在拉薩:「局勢非常嚴重」


195811月熱珠阿旺和戰友在戰鬥中與四水六崗總部失散,潛入了拉薩)

在拉薩這段時間,中國人給噶廈政府和達賴喇嘛找了不少麻煩,欺負達賴喇嘛。比如有一天,解放軍拿了一個嘎烏護身符,這個嘎烏是從戰死的四水六崗戰士身上取下來的,解放軍打開嘎烏後,發現裡面有「覺欽瑪耶」。解放軍把這拿到達賴喇嘛面前,指責達賴喇嘛給反動土匪發了「覺欽瑪耶」,讓解放軍死傷不少。達賴喇嘛說:你們這麼說沒道理。「覺欽瑪耶」是第十三世達賴喇嘛送給信眾用來朝拜的,送了很多。剩下的是我送的,我並非專門給反動土匪,我給所有的信眾。如果「覺欽瑪耶」真的那麼有用,我還有少量的,也可以送給你們……
帕拉派人來問我和潘貝:「中國人實力很強,達賴喇嘛能否繼續呆在拉薩都難說,對此你倆有什麼看法?」 帕拉曾說過要安排我們見達賴喇嘛,而我倆卻沒有見尊者的打算。因為我們在謀劃打仗,沒有什麼特別的必要去見尊者,若是被中國人發現,反而會給大家都帶來不便。但聽到帕拉關於達賴喇嘛處境的那番話後,我倆非常擔憂。這麼長時間以來,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對抗中國人,最終目的就是為了保護像藏人的眼睛和心臟一樣的達賴喇嘛。如果他安全不保,或者落入了中國人之手,那一切就完了。帕拉猛地問我們的意見,我能說什麼呢?我倆手下只有二十多個人馬,我倆本人也在拉薩,這些貴族官員問了一個古怪的問題。我只好說:「請你們這些噶廈官員們做好一切準備,把達賴喇嘛交給我們,我們負責把他接走。」帕拉他們對此沒有回話。
沒過幾天,帕拉他們又問我們有什麼意見?我們倆就說:「我們可以組織康區的僧人加入護教軍,但是他們沒有武器。因此我們需要武器援助,希望你們給與武器援助。」
帕拉和其他官員聽了我們的要求後,開了一次會。出席會議的有帕拉、達賴喇嘛警衛團代本和札什軍營的代本們。會議之後,他們又派人來問:「如果我們同意提供武器,你們怎麼取得武器呢?」
我們說:「你們可以告知我們武器在哪裡,然後我們派人去假裝偷走。」
帕拉認為這個辦法好,然後又問:「需要多少武器?誰來運武器?」
我們回答:「我們組織理塘僧人來拿武器。請提供英制卡丹500條、布朗槍20條、11條『振戈』槍、6門炮等。」
帕拉派來的人說:「藏軍士兵手中的武器,現在由解放軍和桑頗共同管理,桑頗是親中國人的。每週他們都要清點武器,所以藏軍手裡的武器我們拿不到。我們只能設法拿武器庫裡的武器。武器庫的鑰匙在桑頗手中,帕拉已設法弄到了鑰匙。但當甲本和如本進武器庫察看的時候,發現沒有一條槍可以直接用,都需要組裝。也不可能讓很多人去組裝,這樣會洩露秘密,所以每天只能組裝3條布朗槍。」
我們認為每天組裝3條槍也行,我們可以等。於是就告訴理塘僧人們等一等,過幾天我們就會拿到寶物。我們沒有告訴他們將要拿的是槍。這些都計畫周全了。可是有一天,甲本們來到我們的住處,帶來了兩千多發子彈,五百多察藏銀和食物等,還有達賴喇嘛送的「覺欽瑪耶」和護身結。他們帶來帕拉的話說:「本來要安排你們見達賴喇嘛的。但現在看來不行了。提供武器一事也實現不了了。請你們不要失望,你們倆今晚就趕緊離開拉薩吧,局勢非常嚴重。」我們問:「什麼局勢那麼嚴重?」帶話人說不知道。
這就是我們得的的消息。甲本們說:「你們在外多保重!我們在拉薩也會多當心的。」隨後我們馬上通知那些在拉薩探親的四水六崗的人,讓他們當晚立刻離開拉薩。而我和潘貝決定留下來,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二天,我們讓恩珠貢布扎西的助理確紮去見噶廈政府的茲仲格桑隆。格桑隆在噶廈官位很高,與帕拉同級,而且他是康人,與恩珠貢布扎西關係很密切。我們請確紮通過他打聽「局勢嚴重」到底是怎麼回事。確紮去後帶了一千多發子彈回來,卻沒有打聽出「局勢嚴重」是什麼意思。那是195811月間。我們就這樣被打發了,哈哈哈……

24.在貢嘎襲擊一個大車隊

我們返回了彭波,這時我有了一支共62個兵的隊伍:包括與主力走散的護教軍的人,還匯集了一些從康與安多逃出來的新難民。
那段時間,中國人往彭波、熱振等地派遣了很多「假康巴」,來離間護教軍與百姓的關係,因為護教軍中大部分是康人。這些中國人偽裝的「康人」騷擾民宅,強姦婦女、搶劫財物、砸碎佛像、撕毀唐卡、砸碎民宅中的水缸等。我便對民眾解釋:「那些不是康人。不是說康人中就沒有幹搶劫財物或強姦婦女這類事的,這種事完全有可能發生,但是康人絕對不會幹摧毀佛像和唐卡等事情。所以那些『康巴』是中國人偽裝的『假康巴』,是來破壞康人聲譽的。」我還安排了部下嚴加防守,以防「假康巴」在該地區搗亂。因此當時沒有一個「假康巴」闖入彭波地區。
藏曆1025日是傳統節日「阿曲」,我們三、四十人去了甘丹曲克寺朝拜。在拉薩的格桑占堆和我哥哥他們,派了一個信使與我們見了面。他帶來的信中說:「得到消息說,共產中國人有一隊百多輛車的大車隊最近要去山南。你們最好趕回山南總部。」
我們馬上召集部下開會,通知要去山南,警告大家一定要保守秘密,並做好了如何去山南的計畫。我們是晚上出發的。每天晚上趕路,白天藏起來。經林周縣,三天到了楚布寺,幾天後到了曲水。那一天是藏曆11月5日,曲水沒有解放軍防守,晚上我們就在曲水的一個村子過夜。當晚有人報信說中國人的車隊來了,我們派人去查看,卻沒有發現車隊。
第二天我們安排人留守村子觀察中國人動靜,其餘人渡河到對岸哲蚌寺下屬的一個村子,在那裡過夜。村裡有很多四水六崗留下來的食物,但是沒有一個四水六崗的人。據村裡人說,四水六崗的人幾天前剛離開。這裡有吃有住,我們便打算在此休整幾天。我正在房子裡休息,我么弟到屋頂用望遠鏡四處看,見曲水那邊塵土飛揚,解放軍的車隊正向我們的方向開來。我們立刻開跑,跑到一座山梁上觀望。只見解放軍的車隊在剛才那個村莊停了下來,架起炮和機槍什麼的,而且把村子裡所有的村民都聚在一處,分成三組,男人、女人、小孩各一組,分別詢問。這個車隊就是格桑占堆和我哥哥帶信提到的那個車隊,是運送武器和士兵的車隊。
我們就地開了個會討論對策。會上一部分人提議,先在這裡襲擊解放軍的車隊,然後再去山南總部。我當時想,在這裡襲擊車隊殺不了多少解放軍,而且如果沒能搶到武器,我們的彈藥反倒會消耗很多。會議最後讓我做決定,我認為應該在另一個地方設伏襲擊車隊,這樣搶到武器的可能性更大。於是我們馬上出發了,在離此地不遠的一個地方設伏:我們分成七個小組,在七個點埋伏,還破壞了公路。天很冷,等了一晚上也沒等到解放軍過來。第二天天亮後,我通知各組撤下來,只各留一人放哨。大部的人撤到貢嘎宗,放哨的人以我們的槍聲為信號,聽到槍聲後就撤下來。
到貢嘎宗後,我們去找了宗本,向宗本打聽是否知道四水六崗總部在什麼地方。宗本不太清楚,他聽說是在拉嘉日,也有人說是在羊卓雍湖那邊。我們請宗本派人,去那些風聞有四水六崗總部的地方送信。我在信中寫到「我是熱珠阿旺,現在在貢嘎宗與解放軍打仗,你們馬上派人馬過來。」宗本向四個地方派了信使。我們還讓宗本安排人晚上放哨,我們很累需要休息,如果中國人來了就叫我們。
第二天麻亮麻亮的時候,放哨的人喊「中國人來了!」我當時想,解放軍不可能這麼快就到,因為路多處已經斷了。我馬上命我弟弟拿望遠鏡到貢嘎宗城堡頂上去查看,弟弟傳話說:「你快準備,中國人拿著木板鋪好了路,正向我們開來了。」我馬上召集我的各位甲本,分成七個小組。離我們不遠處有一個山口,這個山口非常重要,如果山口失守,將對我們大為不利。我么弟在家鄉時打仗很有名,因此我派他帶人去把守那個山口,他們的槍好是好,但沒有布朗槍。我的大弟弟在家鄉時也跟解放軍打過多次仗,因此我也派他帶了七、八個人去設第一道埋伏。當時我們人不少,但只有37條槍。
解放軍的車隊繼續向我們開來。我在望遠鏡裡看見,有29輛軍車,後來中國人的資料裡說是27輛。我當時在第三道埋伏線上指揮。有兩輛車已經靠近我們了,這時我聽到從第一道防線那邊傳來了槍聲,我們也馬上開了火,同時第四道防線也開火了。解放軍士兵們跳下車鑽進了車底,沒有立刻還擊。我弟弟他們從理塘來時帶了四顆中國人的手榴彈。我們的隊伍裡有幾個人沒有槍,他們曾受中國人邀去過中國,我們尚不敢信任這幾個人,但還是允許他們跟我們一起行動。因此這個時候,我們就讓他們扔手榴彈。第一顆手榴彈扔過去沒有爆炸,其它三個都爆炸了,扔到車上炸得解放軍的身體飛了起來。我們開火的時候是8點左右,到11點的時候解放軍還沒能有效還擊。
有一輛軍車裡有一個軍官,他帶著一幫人往山口方向衝,而且用布朗槍猛烈掃射,打得我弟弟他們頭都抬不起來。看到那個情形我有些緊張了,起身回到後方,那裡有我們的十幾個沒有槍的人。走了一段後,我看到一輛軍車的司機被打中了,車掉進了河裡,我方開槍的時候,血水都在往車外濺。地面上也有很多解放軍的屍體。我又想去撿武器,但不遠處的一片平地上,有一個軍官在猛烈地掃射,我沒法去撿武器。我就想,一定要先把這個軍官打掉,於是我爬到一處,見那個軍官身上在流血,可他仍然在射擊。我拿出我的英制卡丹槍,放了一槍,那個軍官倒下了。我立刻轉頭喊那些沒有槍的人「快來撿槍!」那些人就跑下去撿武器,這時車上有一個受傷的解放軍,啪、啪、啪連開了幾槍,打中了我們一個人的手,其他的人又跑了回來。那個受傷的解放軍又扔了一顆手榴彈,我沖上去朝車上開了幾槍打死了他。車上其他的人都死了,我們上前把解放軍的武器都拿走了,每條布朗槍配了五百發子彈,我們立刻拿上這些武器往弟弟所在的山口那邊衝。到了山口,我們馬上架起布朗槍,向解放軍掃射,把那幫向山口衝過來的解放軍全殺了。然後我們又返回車隊那邊,放火燒了那些軍車。
這個車隊有29輛車,士兵死的死,傷的傷。有幾輛沒有進入我們的埋伏圈,他們架起大炮轟我們,可炮彈沒有打中我們,而是飛到我們後頭的寺院裡去了。
在貢嘎這次襲擊中,我們的潘貝戰死了。我請了僧人們把他的屍體搬到寺院裡超度。我的一個很要好的同伴受了傷,以前打仗的時候他從來沒有中過彈,聽說他的護身符很厲害。這次他中彈了哈哈哈……後面還有七、八十輛解放軍的車跟進過來,我們人少,我就下令撤離了。我記得那是1958118號。貢嘎一仗我們打了出名,因為我們的人很少,但是戰果不錯。
第二天,還發生了一起襲擊解放軍車隊的戰鬥。我們此前由貢嘎宗派往各地尋找總部的信使中,有一組在路上遇到一支三、四百人的四水六崗軍,他們是總部派往貢嘎堵截解放軍的。他們的指揮官是:貢嘎桑丹、曲多博、雄日拉嘉。信使把我的信交給了這支隊伍的人。這支隊伍有接受過美國CIA 訓練的人,還有美國空投的武器,有炮。
由於解放軍的車隊在貢嘎遭到我們襲擊,澤當的解放軍前往貢嘎增援,他們派了四輛軍車。在扎西瑪,這四輛軍車與總部派出的這支四水六崗軍遭遇了。四水六崗軍的戰士一看到軍車,馬上設伏襲擊。頭一輛軍車當場著火燃燒,另外三輛還沒有進入埋伏圈,馬上退到一邊,解放軍立刻從軍車上下來還擊。這時四水六崗的人用炮擊中了一輛軍車。能用炮打中解放軍,這在當時成了出名的一仗。這一仗他們繳獲了一百來條槍,其中也有布朗槍1958118號、9號連著兩天對解放軍的襲擊,使解放軍大吃一驚。

25.必須把山南「弄乾淨」

我們終於聯繫上了四水六崗總部,並陸續整合了從四面而來的新難民和走散的四水六崗人員。由於達賴喇嘛在拉薩的處境已經非常嚴峻,四水六崗在茸樂崗召集了一次指揮官的會議。會上明確了必須把山南 「弄乾淨」,如果尊者出走的話,確保從這裡能夠安全出走。在會上,我們分別部署各路人馬,從貢嘎到尼塘、到曲水……一直到拉薩河的然瑪崗渡口,都部署了四水六崗的人,每名指揮官有一百多名部下。我們沒有在拉薩佈置隊伍,因為達賴喇嘛在拉薩,我們不能在拉薩打仗。
山南重地澤當的指揮官就是我。因為澤當及周邊的澤普、空布、曲庫有幾處解放軍的軍營,解放軍把這幾個軍營作為總部,負責清繳山南地區的四水六崗軍。這些軍營的戰備都很充分:軍營有引水系統,木柴堆得像小山一樣;營房裡沒有士兵,他們在山上挖了洞和地道,士兵都躲在地道裡。四水六崗的人曾兩次襲擊這些軍營,反而被解放軍打退了。會上的人一致要求我擔任澤當指揮官,降神占卜後的神諭也說應該由我擔任。因為我一路打過來,當時已經很有名,成了「恩珠貢布扎西第二」,所以比較受人敬佩。做澤當指揮官是非常艱難的任務,我只有三、四百名士兵,部署在離澤當不遠的瓊結,主要任務是包圍這幾個軍營。1958年藏曆1210日,我們在澤當開了戰……
我在拉薩時就有預感,達賴喇嘛無法呆在拉薩。 195935日,我在澤當打仗的時候,從拉薩羅布林卡來了兩個信使。信中寫道:「如果你能來羅布林卡的話,達賴喇嘛將會非常高興。另外,第十六世噶瑪巴將要離開楚布寺出走,若有需要,也會請你們安排衛隊護送。」
這封信是以甲本格桑占堆的名義寫的。從信的內容我看出,達賴喇嘛無法繼續待在拉薩了。我當然願意帶人去拉薩接應尊者,但我認為山南澤當這個陣地更為重要。因為如果澤當這幾個軍營裡的解放軍出來追剿,將對達賴喇嘛的出走造成嚴重威脅。而目前山南除了這幾個軍營外,其他地方是乾淨的。軍營被我們包圍著,白天解放軍都躲在地洞裡,我們不會有槍戰。我們總是在晚上開戰。
我召集所有的指揮官開了個會,告訴他們:「我有事要去拉薩,希望你們好好防守。」他們說:「你派任何人去拉薩我們都接受,但你不能離開陣地。」我的想法其實跟他們一樣。所以我立即點了恰珠希熱、紮雅阿旺兩名指揮官,命他倆各帶30人馬,連夜趕到拉薩河然瑪崗渡口,渡口那兒有我們的人員。然後他倆先去羅布林卡見甲本格桑占堆。
我另派了兩名信使去拉薩,並回了一封信給甲本格桑占堆:「由於澤當的情況所需,我本人無法前去拉薩。我已派遣兩名指揮官各帶30人馬前往拉薩了。不用擔心山南地區的解放軍,這裡很乾淨不會有任何問題……

26. 護送尊者去隆子宗

1959310日,在拉薩的民眾爆發了反抗中國人的起義。317日晚上達賴喇嘛從羅布林卡出走,與尊者一起的有紮薩功德林、帕拉等官員。他們要經然瑪崗渡口前往山南。在然瑪崗渡口有噶廈政府的軍隊和四水六崗護教軍的人員護衛;在拉薩至山南的路上,我們也早已安排了人員護送和防守。
我的信使在然瑪崗渡口遇上了達賴喇嘛一行。信使正要把信交給甲本格桑占堆時,達賴喇嘛說:「誰的信,快拿過來我看。」按常規,信應該先交給尊者的總管帕拉,再由帕拉呈給達賴喇嘛。但此時此刻也沒顧那些規矩了。達賴喇嘛還讓我的一個信使牽著他的馬帶路。另一個信使立即返回澤當,向我彙報了消息:達賴喇嘛已經過了然瑪崗渡口,正在前往山南。我立刻帶領三名指揮官、一名朱古共十人,騎馬向拉薩方向趕去。

1959320日中午,我們到扎西瑪時,達賴喇嘛一行也剛好到達。達賴喇嘛在扎西瑪的一戶大戶人家裡休息,他和帕拉等少數隨從,以及甲本格桑占堆和二三十名四水六崗的護衛人員住在這戶人家裡,他的經師、家人等人住在村裡其他人家裡和寺院裡。我到了村子,先見了帕拉,然後我要求拜見達賴喇嘛,帕拉同意了。覲見的時候,我們把武器都放在屋外,達賴喇嘛在裡面說:「快進來,快進來。」我們走進屋去,磕了三個頭,獻上哈達。我對達賴喇嘛說:「感恩尊者來了!」想到尊者被迫放棄首都離開,又為尊者從中國人手中脫險慶倖,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達賴喇嘛對我們說:「請坐,請坐,大家請坐。」
達賴喇嘛又馬上問:「有沒有準備好護送噶瑪巴?」
我回答:「沒有任何問題,山南一路上都是我們的護教軍。」
達賴喇嘛說:「你們辛苦了,也有了成果。目前在拉薩極有可能發生戰爭。噶廈政府和三大寺曾經對四水六崗實施了最嚴厲的限制(注56),希望你們不要介意傷心。恩珠貢布扎西清楚整個過程和真相,我們是在中國人的壓力下,被迫對你們說了最難聽的話,做了最難為你們的事。」
我們雖然都是指揮官,可個個泣不成聲。
達賴喇嘛又說:「帕拉,我們不是帶了一些『覺欽瑪耶』嗎?送給他們吧。」帕拉立刻給了我們「覺欽瑪耶」。達賴喇嘛又對帕拉說:「你們一起商量一下明天的行程吧。」 覲見完達賴喇嘛,臨出門時達賴喇嘛特意問我:「熱珠阿旺,你會和我們一起走嗎?」我說「是的,尊者。」然後我們退出,去了帕拉的房間。
達賴喇嘛最初的想法是,在山南找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停下來。帕拉向我們瞭解山南的情況。我們認為整個山南都是安全的,除非中國人派飛機來才會有危險。山南最安全的地方是隆子宗。隆子宗地方很大,周邊也安全,噶廈對這些地方也很熟悉,且隆子宗離印度不遠,離不丹也很近。所以當時的計畫就是護送達賴喇嘛去隆子宗。我和達賴喇嘛的那張照片就是護送尊者去隆子宗前,在扎西壩拍的。
達賴喇嘛安全經過山南,到達了印度。中國人的大部隊,包括步兵和騎兵派往山南,增援山南的清剿部隊,解放軍從各個方向圍剿我們,我們再也無力抵擋,1959年的41號,我們開始從澤當撤離。

前景騎馬者為熱珠阿旺,圖中騎馬者為達賴喇嘛


27. 我沒有背叛西藏

我從來沒有殺過藏人。我第一次殺人殺的就是解放軍。除了解放軍我沒有殺過任何人。殺解放軍是從多嘎瓊朵開始的,解放軍在多嘎瓊朵設伏,我們進入埋伏圈以後,吃了很多苦頭。從此後我就三三倆倆地殺了。戰場上我們能把中國人的臉看得很清楚,他們和我們家鄉的那些中國人一樣,個子很短小。打仗時我們彼此是敵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雙方都很憤怒,都設法置對方於死地,解放軍除了想殺我們,也設法抓捕我們。本來殺了人以後,應該想到這是在造孽,殺了野生動物也會念六字真言,何況人?可是殺解放軍不管殺了多少,我連一遍六字真言也念不出口。殺解放軍是一樁讓我驕傲和興奮的事,因為我把共產中國人當作敵人裡的敵人,我從心底裡認為他們是野蠻的,他們不信佛法,所以我殺了他們以後很高興,沒有想到在造孽,不會流眼淚的,哈哈哈……
我對共產中國人的憤怒在於,他們嘴上說得好聽,做的卻是另外一套。「窮人大會」就讓我們知道了,共產中國人說話是沒有誠信的。共產中國人沒有信仰,逼迫藏人摧毀寺院。以賁、朱古、僧人剝削人民為名,屠殺賁、朱古和僧人。他們動用國家軍隊對康與安多的藏人進行鎮壓。國家軍隊有槍炮、飛機、炸彈等,而我們除了私人買的槍支外,沒有別的武器。他們對這樣的民眾進行無情的屠殺,這件事我們藏人會一代又一代講述下去,永遠不會忘記。直到我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也不會忘記。這是我最大的痛苦,永遠無法消除我的憤怒。
流亡印度後我只有兩種想法,一是西藏獨立,一是和中國人死拼。我做好了在印度長期待下去的準備,當時恩珠貢布扎西、嘉樂頓珠和我們還在繼續想辦法,希望在美國等找到援助後,返回西藏去打仗。
1986年我和太太回理塘探訪過一次。班禪喇嘛訪問理塘時我在理塘。那次中國人沒有像對待敵人那樣對待我。他們帶我去參觀了達孜多、成都、北京等地,安排住在各大酒店裡,對我很好。他們對我這麼好,也許是希望我投靠他們吧。哈哈哈……
我非常高興有中國人朋友們來採訪。我相信他們把我說的事實情況寫出來,而且是用中文寫出來,中國的第二代領導人還在世,他們讀後就會發現我知道詳細的情況。他們也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雖然我已經是八十歲的老人了,身體也不好,但我要堅持說出來,我認為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知道今天的中國有喜歡共產黨的人,也有追求民主的人士,信仰佛教的人也很多。事實寫出來後,很多中國人就會知道真相。共產黨會非常惱火,但是,他們也會看的。
給我們造成痛苦的是中國政府,都是政府官員讓人去做的。對藏人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政府沒有與中國人民大眾商量。西藏人民和中國人民都是一樣的,希望平安幸福。給我們帶來痛苦的都是中國政府官員。
我沒有背叛西藏!沒有背叛達賴喇嘛!沒有背叛理塘賁和喇嘛!我不是叛匪。

2010.8.达兰萨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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