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大哥杀了汉人
那时汉人还没有干预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行为也没收到什么限制。比如来我家的汉人,也只是过来看看,说要买牛羊好马之类。但我们看不惯他们的所做所为,从心底里觉得不舒服。比如汉人们把山上的灌木全部砍掉来烧炭。藏人中有些家境不好的人,燃料不够时也会去砍灌木,但只砍一点点,不会整片整片地砍;而那些解放军雇用当地穷人去砍灌木,整片整片山坡被砍得光秃秃的,还不分昼夜地烧。那时我已经嫁到夫家了,一出我家帐篷,就会看到黄河边浓烟滚滚,汉人们在烧灌木做木炭……汉人们还雇用穷人去野地里捡骨头、捡牛角什么的,收集到军营里烧。据说是做丝绸用的什么材料。那些捡骨头、牛角的人都很高兴,因为可以换来大洋。汉人还雇用那些穷人到军队营地去屠宰牛羊等等,总之做了一些藏人不做的事,让人看着不舒服。
这期间,我那被亲戚领养的大哥杀了汉人。有一天,我大哥和四个同伴在路上走着,遇到五个带武器的汉人,但好像不是军人。我大哥他们把这五个汉人杀了,埋在了荒郊野地里,然后拿走了他们的枪。大哥他们杀汉人的原因是为了抢汉人手中的枪枝和马匹,因为当时枪支价格很高。我们对他杀人的事一无所知。直到两三年后有一天,听说我大哥被汉人抓了,是因为他们杀了汉人。我大哥是去西宁那边做生意时被抓的,随后押送回了达日县。
我曾经去监狱看过他。探监时他对我说:“你不要担心我,这是我自作自受。我在监狱里没有挨打,吃得也好。”他的脸色还真的不错。我哥哥的家庭很大,孩子们也长大成人了。他托我带信给孩子们,让他们别担心,在监狱一切都好。那以后就“时事反转”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译注:“时事反转”,藏语安多方言“阿皆”,没有准确的中文对应词。大意为“乱世”、“动荡”,最初是藏人对“合作化”和“平叛”的统称,后指“解放”后包括文革等一切灾难的集合]
我24岁那年[译注:按卓洛出生年推算为1955年,此处可能卓洛记忆有误],有一天我听丈夫说:由于很多地方都发生了“时事反转”,汉人们马上召集果洛各部落的头人去开会。头人们不得不去呀,以前汉人给的大洋他们都收下了。所有的头人到齐后,就全部被汉人抓了,一个都没剩,然后把他们押送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头人们都被抓的消息传来后,部落里男人们说:“钱还积蓄来干嘛呢?没用了,头人都被抓了!现在我们得买枪和马,准备逃亡。” 我们很清楚无法抵抗汉人,最多能抵抗一两天,汉人是杀不完的。就这样,在果洛合作化开始之前,我们部落的人就已经买好了枪和马,一切准备就绪。
一年后,不知道是谁领的头,我们部落的部落兵在离村子不远的山上,跟解放军打了一仗。只打了几个小时,两三个部落兵被打死了之后,我们就被打垮了,大多数人投降了。要是果洛的头人们没有被抓的话,果洛各部联合起来,说不定还能坚持抵抗几天的。虽然我们会死人,但汉人他们也会死人,我们至少还能多抵挡几天。势单力薄,我们部落只打了一仗,不到一天就被打垮了。
部落兵被打垮之后,我们部落开始了逃亡。我和丈夫扎洛、我婆婆、我女儿、丈夫的两个僧人兄弟董萨喇嘛和多贡仁布切,丈夫的哥哥一家、还有他们的亲戚曲尼和萨奥,我们都在一起。我女儿当时还不会走路。当天我们在山上躲藏到天黑。我们想要逃到一个叫瓦纳的地方,那里是崇山峻岭,有大片的森林。更主要的是,听说瓦纳地区还没有被汉人占领,所以我们想逃到那里去。
我家有很多牛羊牲畜,逃走那天,我们把能赶走的赶着一起走,赶不走的就丢弃了。我们赶着牛羊,逃到了瓦纳对岸的河边。天下着大雨,河水猛涨我们无法渡河。果洛其他部落的很多人也逃到了这里,一起挤在河边。就在这时,瓦纳的民众从对岸向我们喊话:瓦纳已经失守了!而同时,这边果洛逃难的人群中也有人在喊:汉人追上来啦!大家立刻慌了,开始涉水过河。人们先让马下到河里,然后抓着马尾巴过河。我丈夫和他的兄弟先把我婆婆送到了河对岸,然后回来接我和女儿,丈夫扶着我,他兄弟背着我的女儿,我们总算渡过了这条河。幸运的是汉人没有继续追赶我们。
过河时我们不得不把牛羊丢弃在瓦纳对岸了。过了河之后,只好在瓦纳再买牛羊等维持生活。几天后河水退去,我们又返回瓦纳对岸去寻找自家的牛羊,只找到了一些驮牛。
到瓦纳后两三天,我娘家全家人也逃来了这里,母亲也在。瓦纳地方小,逃难人群各自分散自顾扎营。当晚我与娘家人匆匆见了一面。第二天,解放军又来追击我们,把我们给打散了。我们跑掉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母亲和其他亲人的面。
在后来的逃亡中,我没有丝毫娘家人的消息。直到80年代,我返回家乡探亲时,才得知在瓦纳,我娘家人没能逃脱,我家族的人在瓦纳被汉人杀的杀了,抓的抓了,余下的人也被赶回去合作化了。我叔叔、哥哥、姐姐们都被抓了,家产全部被没收了。有两个姐姐在批斗时被打死了。我返家探亲时,看见我的一个姐姐,手已经残废了,是遭批斗时被捆绑弄残的。
我们跑到了瓦纳上部。逃亡到瓦纳上部的果洛人也很多,在这里有些人不想再逃亡了,他们说:“别再逃了,到处都是汉人,没有可逃的地方了,还是回家乡去吧,让汉人合作化吧。”有人说:“回去是死,继续逃亡也许会死,所以不管怎样要继续跑,管它能否逃得出去。”
这样,有部分人回去了。但我们仍然相信,在所有的弹药打完之前,能逃出去的。我们八十多人选择了继续逃亡。
然后,我们就赶着牛羊继续往北方的羌塘方向走。路上连看到一只乌鸦都会警惕,怀疑是不是汉人。有一天我们正在赶路时,突然听到了“铁鸟”飞机的声音。以前在家乡时我就见过汉人的飞机,有一种飞机头部是红色的,还有一种头部不是红色。没过多久飞机就飞到了我们的上空,飞得那么低,我们能看到飞机尾巴上有汉人持枪站着。当时女儿在我怀中,我已经没有了怕的感觉。我们跑了这么远,汉人一路围剿追杀,我们就像站在屠宰场门口的牛羊,随时都可能被人宰杀。
飞机没有扔炸弹,只是开枪。它在我们上空转圈,把飞机的尾巴对准了我们时才开枪。这时人们已经四散跑开了,牛羊就更难被打到,子弹大多打在了空地上,没有杀死杀伤我们太多的人。这时我们部落的男人爬上了小山,也开枪打飞机,好像子弹打中了飞机,飞机一下子飞高,离开了。从这以后就再没有飞机来打我们了。
飞机打击我们的时候,牛羊受惊掉头往回逃,加之地面也有解放军追赶,我们在拼命逃跑中丢弃了牛羊。没过两天汉人又追了上来,我们不得不抛弃更多东西以及所有的食物才得以逃脱。接下来我们不仅断了粮,连水都没有了。跑了七天,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眼睛渐渐地看不清楚前面的东西了。
天气非常寒冷,加上断粮多日,我女儿没有奶吃,没有水喝,昏迷过去了,一直不能开口说话。我抱着她想:孩子啊,你死在父母之前,死在父母怀中,特别是在爸爸被打死之前先死了也好,总比死在父母之后强啊。
我们来到了一片没有大山的旷阔的荒野沙地。这个地方根本没有水,好多人口渴难耐,小孩们快渴死了。有一天我们走到了一块长有棘刺的地方,棘刺上长有红色的小果实。人和马看到后,全都冲进了棘刺丛中,狂吃小果实。我们采集了小果实,把果汁滴入小孩口中,这对小孩有一点点帮助。
再继续走了一程后,大家饿得实在走不动了。于是有人说:要么我们走到悬崖上去,先让女人和小孩跳下悬崖,然后所有的男人再跳下去。与其落入汉人手中还不如这样全体自杀。大家都表示同意。女人们大声嚎哭,悲痛万分。我们知道,要是丈夫们不管我们的话,本可以轻易逃走的。悲痛笼罩了所有的人。我也没有多想,那么多女人都能决定跳崖,我也没有什么决定不下的。再说这样也好,我们已经跑了这么长时间了,这逃亡是没有边际的……
我们中有一个老人骑了一头牦牛。这时,我丈夫建议:先把老头的牦牛杀了吃,大家轮换把自己的马给老人骑。没有马就无法逃跑,所以我们不能宰马。先吃牦牛肉然后再想办法。大家同意了。随后我们宰了这头牦牛,根本等不及煮,大家分吃生肉。一头牦牛的肉分给八十多人,每人只分得一点点。除了骨头以外,大家把牦牛全身都给吃光了,没有浪费一滴血。生牦牛肉很难嚼碎,老人们没有牙,吃生肉时非常困难。
我把牦牛血滴到昏迷过去的女儿嘴中,女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喝了一点牦牛血之后,能开口说一点点话了。分到的那块牦牛肉我和丈夫舍不得吃,就把牦牛肉嚼碎后喂给她,这样我女儿才慢慢地好起来……
(待续)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达兰萨拉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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