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0日星期三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四)

卓洛:1931年生于西藏安多果洛;1958年跟随部落逃亡,辗转五年后到了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德拉顿。



14.丈夫抢了一条枪

在羌塘辗转逃跑的路上,经过一片草场。听说当地人的枪支都被共产汉人没收了,可有一个叫改则阿多的人,他家的枪没有被发现,所以没被收缴去。我们于是打听这户人家的住处,被告知很远。走了两天,又打听到再走一天就可以到改则阿多家了,我们就停了下来。这个地方有羚羊,有人在那里成群成群地杀羚羊,草原上到处有捕羚羊的陷阱。我们骑马走了三、四天,一路上都遇到这种陷阱,对我们来说简直比解放军还危险。

我们的头领也在打改则阿多的枪的主意。有一天,我丈夫对兄弟董萨仁布切说:“头领也在打听那支枪。我今天就带人去找这支枪,我要带部落里那个聪明能干的小子一起去。”丈夫要董萨仁布切给占卜看看,仁布切说:“我占卜不准。”我丈夫赌气说:“不占卜也好。”转身去煮肉吃,吃完肉就带着那个聪明小子走了。

后来听我丈夫说,他们走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才到了改则阿多家。走到门口举枪下马,朝改则阿多家喊话。那家的女人一见我丈夫和聪明小子,惊呼一声:“果洛土匪来了!”就从帐篷底下钻出去跑掉了。帐篷里还有两三个男人,也钻出去跑掉了。我丈夫他们继续喊:“帐篷里若有人就出来,不然我们要开枪了!”有一个老人出来了,说别开枪,帐篷里没有人了。我丈夫就对聪明小子说:“你抓好马缰,我进去看看,你当心点,别相信他们。”我丈夫走进帐篷探看,里面的确没有人了。帐篷里的食物堆得像一座小山。我丈夫逼那老头把枪交出来,说不然就要杀了他。老头连说有枪有枪。

枪被裹了一层又一层,一时还打不开。我丈夫又让老头交出子弹,老头说:“没有,子弹绝对没有。”我丈夫在帐篷里翻找,发现了一皮口袋的珊瑚等珍宝。我丈夫就对老头说:“你要是不交出子弹,我就把这些珍宝拿走。”老头马上说:“朋友啊,有子弹、有子弹……”他拿出了两个羊褡裢,里面装满了子弹。我丈夫接着问:“还有子弹没有拿出来吗?”那老头发誓说没了,我丈夫就把那袋珍宝还给了他。其实对我们来说,那些珊瑚玛瑙毫无用处。我丈夫说我们要食物,老头给了他一些酥油、糌粑、肉等,我丈夫和聪明小子把这些东西驮上马走了。回来的路上,又看到一户人家,他俩又进了这户人家,说要牦牛。主人说没有多少牦牛,给了他俩三头,还配了鞍子。他俩驮上食物往回赶。走了一段后,停下来休息、煮肉,还玩枪打靶,最后干脆就地过了一夜!胆子真够大!我丈夫的同伴说:“我才不敢睡呢,一整夜都没合眼,他倒睡得很香,动都没动一下!”

我丈夫他们去找枪时,我们跟着部落继续赶路。两天后我丈夫他们追上了我们。我们头领有点不高兴,说:“噢,你搞到了那条好枪咯。听说你去了,我就算了。”后来我丈夫用这条枪,杀了很多解放军,也打了很多猎。嗡玛尼呗哞弘!

15. 头领要部落返回羌塘

那时我们不知道应该直接往印度跑。就这样东奔西窜逃亡了五年。腿部中枪的多贡仁布切死在了羌塘草原上。中枪以后,他的伤口肿了好几个月,后来溃烂了,露出了陷在肉里的两个弹头,取出弹头后他的腿就痊愈了。他不是死于枪伤,而是有一次在羌塘,吃肉没能消化,病死的。我婆母和他都死得很好,没有死在汉人手中。

后来,我们遇到了囊谦鲁持部落的逃难者(译注:参见吉桑的访谈),他们大概有70户人家。他们的武器、马匹等都很好。鲁持部落的头人鲁持.索南扎巴和我丈夫是拜把兄弟。鲁持头人说:“我的奶奶和妈妈都死在逃亡路上了,没能得到喇嘛超度。”他希望我丈夫的兄弟董萨喇嘛为他奶奶和妈妈超度祈福,并供养给仁布切一个玛尼筒,是他奶奶遗留下的。这个玛尼筒非常精致,上面镶有珊瑚和黄金。现在我手中转的这个玛尼筒,就是鲁持头人当年供养给董萨仁布切的。

有一天我们在一处扎营休息。带路的人对我们说:“继续往前,你们将会遇到一条公路,过了公路往前走一段有一个汉人的军营,过来这个军营就不再有汉人了,再继续往前就是印度边境。”这时我们部落的头领对大伙儿说:“如今我们捡了这么多逃难人丢弃的牲畜,靠放牧这些牲畜就可以养活我们了,所以我们不用去印度了。我们要返回羌塘,在水草丰富的地方居住下来。”

丈夫得知头领决定不去印度后,说:“我得问问我家喇嘛的意见,才能做决定。”我家董萨喇嘛说:“我是不会返回羌塘的。既然如此我就和鲁持部落一起走,无论生死。”也有人来请求喇嘛看“扎”(译注:一种占卜???),看看是去印度好还是回羌塘好。董萨喇嘛降扎非常准,他看扎后说:“去印度绝对顺利。我从扎中看到一条白色的路通向远方,在这条路上有很多白色的人排着队走,还下着雨,鲜花盛开。那好像就是印度。虽然有一座黑山和一些黑人,但我们可以绕过他们。如果回羌塘的话,扎显示了一座黑山,后面有很多黑人,所有的路都是黑色的,很危险。”最后,我们家决定与鲁持部落一起去印度。丈夫对部落领头的说:“我们跑了这么些年,已经来到了这里。我们全家决定继续和鲁持部落一起走。咱们多年一起逃亡,亲如一家,大家还是一起走吧。”领头的说:“不,我们绝对不再往前迈出一步了。”

鲁持部落第二天就要出发,我们便在鲁持部落附近扎帐。晚上,我们部落的头领带着三四个人,来劝说我丈夫和我家喇嘛。喇嘛对他们说:“我决定了不再返回羌塘。我们已经一起逃了这么多年,我们应该一起往印度走。” 头领非常生气地回去了。第二天,我们全家跟着鲁持部落一起往印度方向走了。两天后,我们部落头领又带了几个人追来,再次请求我们不要去印度,我们还是没有答应。他们非常气愤地回去了。

走了几天后,鲁持部落的头人鲁持.索南扎巴说:“后面有几个骑马的,好像不是汉人。”大家回头仔细一看,是我们部落的人。鲁持头人认为,那是我们部落的头领来报复我们了。鲁持头人决定晚上扎营,派人保护我们。我丈夫说:“我们连外敌汉人都不怕,更不会怕内敌。不需要保护我们。”

晚上我们在一座小山边扎营。我丈夫对家里其他人说:“今晚要多加警惕,枪声响时你们要抓好各自的马缰绳。”(译注:“抓好马缰绳”意思是准备逃离)晚上,我们部落的头领果然来了,但他们没有攻击我们,只远远地转了一圈后就回去了。多丢脸啊,我们差点内部打起来!这么多年同甘共苦,自己人之间竟这样!

第二天,鲁持部落头人得知了此事。此后扎营时,坚持让我们把帐篷搭在中央,其他帐篷搭在周围。我们继续往前走,遇到了带路人说的那个汉人军营。汉人没有走出军营,也没有开枪阻止我们。可我们上山后,大雪封山了,我们就翻了另一座没有路的大山。一路艰辛,但没有危险,我们顺利地翻过了那座大山。

16.我们部落的人都被杀了

七、八天以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大湖边。鲁持部落的头人决定在湖边扎营过夜。我们家董萨喇嘛客气地对头人说:“头人啊,这个地方扎营虽好,可要是解放军追了上来,就会把我们堵在这儿无路可逃,最后活活赶到湖里去。”鲁持头人说:“对对,仁布切说的很对,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那就一个晚上,应该没事吧?”接下来鲁持部落的人就开始降神,想知道扎营有没有危险。当时我还跟我丈夫开玩笑说:“神不会知道什么的,与其问神,不如晚上睡觉时拽着马缰绳。神在神界,看不见人间的,不然我们离乡背井受这么多苦,神为何看不见!”我丈夫说:“你别胡说。”

果然,天黑以后,就听人喊:“汉人来了!汉人在那边烧火!”大家立刻像炸了锅一样,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摸黑收拾东西,摸黑牵马赶牛羊,乱成了一团。终于收拾好往山上跑,摸黑跑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却发现,其实还在湖的附近。鲁持部落的头人提议烧茶休息一会儿。正准备烧茶时,又有人喊:“汉人来了!汉人来了!”这个报信的人说,他看见一大片汉人正朝我们的方向过来。我们马上掀锅盖火,鲁持头人宣布:“今天我们要打仗。男人们分成两队各占两边山头,不许拖家带口!”

我看见远远地解放军朝我们过来了,一大片黄色,加上草地也是黄色,很难分辨人和草。接着双方就打了起来,啊哟那个枪声啊,把我耳朵都给震聋了!男人们在打仗,我们家的喇嘛在一旁念经祈祷。念完经以后,喇嘛也准备加入打仗。我丈夫说:“您别来,您带着咱家里的老小跑吧!”我们逃的时候,鲁持部落头人的一个兄弟跟我们在一起,他是一个像牦牛一样勇猛的人。他已经受了伤,膝盖给打碎了,骑在马上腿甩来甩去。鲁持头人派了两个人护送他,他却命那两个护送的人回去接着打,说:“我不要护送!你们不要管我!回去多杀几个汉人给我报仇就行了!我可以管我自己!”厉害的人就是不一样!

打了很久,有一辆军车冲了过来。我丈夫和鲁持部落头人,还有头人的女婿同时向军车开火,把司机的脑袋给打爆了。从车上跳下来三个人,其中两个被打死,一个跑掉了。那一大片解放军开始后退,我们从山上看到,解放军扔下车和被打死的解放军的尸体,排着队回去了。鲁持头人也让打仗的部落男人们撤离。这些打仗的男人们追上了先撤离的家眷们。我丈夫的腿受了伤。幸好三宝保佑,只打穿了肉,没伤着骨头。后来从我丈夫穿的藏袍里,还发现了很多粒子弹头,竟没伤着身体!

晚上我们就在这座山上扎了营,第二天继续跑。三、四天后,鲁持部落头人的那个腿受伤的兄弟死了。几天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地方,这里只有很少几丛灌木,没有草。再往上就是雪山了。我们翻过了一座大山,山那边有一座军营。听说军营里有军人,我们向军营开了枪,可是没有反应。再继续走,第二天天亮时,看见了一片草地,牛羊在阳光下吃草。我们已经到了印度拉达克,再不用害怕了。

到拉达克后不久,又来了一批逃难过来的人。这些人告诉我们:“路上我们看到有一群你们安多果洛人,被汉人杀了。这些安多果洛人在返回羌塘途中休息,放松了警惕。他们宰牛杀羊、玩枪打靶,遭到了汉人的围剿。虽然他们拼命反击,但最终全部被杀了。其中有两个十来岁的少年,非常勇猛,他们的父母先被打死,这两个小子一直跟汉人打 ,打到最后子弹打完了才死的。”这些人对两个少年非常敬佩。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正是返回羌塘的我们的部落!

17.我做不到为汉人祈祷

我们的逃亡一路都充满恐惧,只知道就算汉人今天没追杀过来,明天也会追上来的,我们是在绝望中逃跑。我们在羌塘的那些痛苦只在地狱里才有,我至今无法忘记。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我仍然会做噩梦。在梦中挨饿、打仗、逃亡、惊喊汉人来啦,恐惧异常……

1980年以前,我没有家人的任何消息,他们也不知道我的情况。那时我孙子常常问我家乡的人怎么了,我根本不知道。直到1980年,我才得以回乡探亲。

我父母生有七个孩子,两个男孩,五个女孩。现在我家里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两位姐姐对我讲了我们离散后的情况:

我们部落的头人死在了监狱中。他自从被汉人召集去开会后,就再也没能回来。我的姐姐们遭到了批斗。他们说我们家是牧主,不借给我们粮食,不让我们的牲畜吃草……有一个姐姐的手被捆绑折断了,后来的一次批斗中,有两个姐姐被揪着辫子拖着翻过了两座山口,折磨死了。

我们母亲是饿死的。大饥荒的时候,汉人让姐姐去採人参果,晚上交给汉人。他们会让她解开腰带检查,如果藏有人参果就会遭殴打。有时候姐姐在半路上偷偷藏一点人参果,交完汉人的差再带回家。那时汉人不能看到人家烟囱里冒烟。若发现哪户人家的烟囱冒烟,就会来搜查,发现吃食物就要惩罚。姐姐在家里挖了一个地坑,在那里烧人参果给母亲吃。后来由于没能偷偷藏下人参果,母亲就饿死了。母亲死后,姐姐与尸体同睡了两天。我有个僧人叔叔,他来我们家发现母亲已经死了。母亲去世前曾说过,希望自己的尸体被送到离我们家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坡上。叔叔要把母亲的尸体送走,姐姐说:“不,你不能送走妈妈的尸体,我要陪她。”叔叔说:“可怜见的呀,不要这样!等天黑后让我把尸体送过去吧。”晚上,叔叔把尸体送到了小山上,第二天给天葬了。

我的一个叔叔也死在了监狱中。杀汉人抢枪的大哥,“时事翻转”时在监狱里,被关押了18年后释放回来了;剩下的两个姐姐,一个有三个孩子,另一个有两个孩子。孩子们都已经成家立业。

我回乡探亲时,家乡情况比我想象的好。在家里,以前的用具一件都看不到了,穿的都是仿皮的。储存的酸奶、奶酪等没有以前那么多,酥油是用搅拌器打的,不好吃;奶酪也是机器做的,也不好吃。家里奶酪不是用来吃的,而是卖给汉人,价格很高,听说汉人用来做丝绸的一种材料。为了让我吃到老式做法的酸奶和奶酪,姐姐专门亲手为我做。

据姐姐讲,果洛来了很多汉人,他们把藏人的活路做了,专门开厂做奶粉,做得非常好,发了财,藏人却没活干了。老家的家人们都不会说汉话。我们家住在牧区很高的地方,一般汉人不会来,只有少量汉人偶尔过来做盖牲畜圈、屠宰牛羊等活;也有一些汉人鞋匠和汉人乞丐。

来世能否降生成人,谁都不知道。我这一世最大的痛苦是无法与家人团聚,我回不去,他们不能到这里。

世界上有很多人支持达赖喇嘛和藏人,我非常感恩。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汉人,我恨汉人。我一辈子都无法忘掉所遭受的痛苦,我们的痛苦和苦难都是他们制造的,这是世人皆知的事。他们摧毁了我们藏人的佛教,杀了我们的喇嘛,制造了我们家破人亡的悲剧。汉人应该知道这一点。

按说我们应该为众生念经祈祷。但我每天念经祈祷时,无法为汉人祈祷。不是我们藏人请求他们来西藏的,是他们强行来制造痛苦的。而且,他们还在继续到处撒谎骗人。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为他们祈祷。

(卓洛访谈完)
采访者:唐丹鸿
翻译:桑杰嘉
采访地点:达兰萨拉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相关链接: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 安多果洛 卓洛(一)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 安多果洛 卓洛(二)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 安多果洛 卓洛(三) 

2013年6月26日星期三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三)

卓洛:1931年生于西藏安多果洛;1958年跟随部落逃亡,辗转五年后到了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德拉顿。



9. 遭遇内蒙古骑兵

我们继续赶路,来到一座小山脚下时,看到了很多被弃的牲畜和厨具等。看上去像是逃亡者遭到了汉人袭击,扔下这些东西跑了。我们宰杀了这些牲畜,带上肉作食物。走了不久后,我们遇到了一个叫雅拉的部落,得知从这里可以去拉萨。后来路上又遇到一个人,告诉我们拉萨已经沦陷了。我们又开始折回向北方跑。

往北跑了很久,有一天,我们看到一些遗留的炉灶。那是之前的牧民在此扎营,搬迁后留下的痕迹。我们中间有人认出,这种灶的样式是蒙古人的。蒙古牧民的灶与藏人的不一样。他们烧羊粪,藏人烧牛粪,而且那些灶的旁边挖了一些小坑,那是酿酒用的。看来我们已经到了蒙古人的地盘了。我们继续走了几天,发现前面有蒙古人。我们派人前去打探,看到在很多蒙古牧民的蒙古包之间,夹杂着解放军的帐篷。我们不敢再往前,就偷了一些蒙古人的马掉头往回走。没过几天,蒙古人和解放军追了上来,我们与他们打了整整一天。我们这边没有死人,可有几匹马被打死了。打到近晚,他们撤走了。

还有一次在阿让纳格(译注:地名),我们被十多个解放军发现了。这些解放军是蒙古人,蒙古军人穿的是蒙古服。蒙古解放军比汉人解放军凶猛很多,他们追了上来。我丈夫和另外两个人一块儿前去阻挡,一直打到下午。那两个同伴,有一个的大拇指被打掉了,另一个被打死了。那个大拇指被打掉的人对我丈夫说:“我们把皮袄脱了吧,上去跟他们肉搏!”就在这时,头领赶到了。头领说:“如果你们要肉搏的话,那就让我先冲上去吧。”我丈夫和另一个人赶紧说:“别,别,那我们都别去了吧。”然后他俩赶紧穿上皮袄,重新拾起枪跟头领一起打。最后撤离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的两匹马被打死了,只剩下我丈夫的那匹马了。我丈夫让那个手指被打掉的同伴骑马跑,头领和我丈夫则一边打,一边撒腿跑了回来。

我们躲在山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后来那些蒙古军在沙丘上插了几面红旗,十几个人便排队回头走了。这时又看到远远的,一大队解放军迎着那十几个蒙古人的小队走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汇合后并没有往我们这边追,而是返回了。我们觉得又庆幸又奇怪。

当天晚上我们跑了一整夜,往大山上跑。在那座大山上,我们看见了死掉的“念”的尸骨和角,满山遍野都是,挡住了我们的路,走过去很难(译注:“念”即盘羊)。这些“念”太可怜了,大概是遭雪灾死的。这几天我们一直空着肚子,有几个同伴在“念”的尸骨附近,找到了一个还带着皮肉的尸体,大家就把它分着生吃了。

第二天,在一座叫朵志的大山脚下,我们看到了一群牛羊,看来是别的逃难者没能赶着一起走的。我们就宰杀这些牛羊吃。吃了这些牛羊肉后,我们体力都恢复了不少。造孽啊杀了这么多生!

10.逼上大雪山顶

有一天,我们在一个地方停下来,派人去探寻前面的路。结果发现前面根本没有路,只有雪山。我们决定当晚就地过夜,第二天再回头走。在这儿我们还碰到了另一个在此扎营的部落索日玛。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还在睡梦中,忽然遭到了解放军大炮、机枪的攻击。头一天山上雾气很大,我猜解放军其实早已发现了我们,一直用望远镜盯着我们的行踪,待第二天天刚亮便开始追剿我们。索日玛部落一路上还不曾遇到过汉人,所以他们的武器弹药尚很充足。而我们部落之前已经与解放军交手过,弹药所剩无多,只好逃跑。那天我们部落同伴们的营地在半山腰,他们五六十人都安全地逃走了。而我家的帐篷扎在营地边缘,靠索日玛部落很近,所以我们被打得很惨。

我们没有退路,只能往山顶雪峰方向跑。我鞋都没有来得及穿,好多人都是光着脚跑的。跑到山顶时,光着的双脚都冻伤了。牲畜也在山上乱跑,蹬下石头砸伤了我的大腿。大山顶上是冰川,无路可走。我看到我丈夫怀里抱着我女儿,背上背着他妈妈,向一道小山沟走去。我跟着丈夫的方向走了几步,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发现丈夫已经把我背到山壁的一个凹处了。丈夫返回去找寻其他家人,忽然看见雪地上露出一只手,他拽起手拖出来一看,是他哥哥的老丈人,这老头当时差点死了。丈夫又把他背到我旁边,老头不停地说:“感谢你!感谢你!”。然后我丈夫又回头去找他的两个喇嘛兄弟。董萨喇嘛的脚冻伤了,肿得无法穿鞋子;多贡仁布切中了枪,兄弟俩牵着马走不动。接回僧人兄弟后,我丈夫又去把他母亲背到我们藏身的地方。

周围是悬崖峭壁,我们家多贡仁布切中了枪,董萨喇嘛的脚冻伤了,我的腿被石头砸伤,脚也冻伤了。我们没有任何食物,也没有水喝,到了晚上我们口渴得好像血都快干了。我丈夫说他得去寻找水。他摸黑爬了很久,月光下远远地看到有一处亮光,爬过去后见是一块冰。他拿石头砸了冰用藏袍裹了回来。我们口渴得要命,都疯狂地吃冰块,后来才发现舌头被冰块割破了好几处。我婆婆没有牙齿,我丈夫就先把冰块放到自己嘴里融化了之后用嘴直接往婆婆嘴里灌。我女儿已经昏迷了,我丈夫的两个喇嘛兄弟就往她嘴里灌水。

这时候,我丈夫的哥哥说:“我们快走吧,不走的话汉人会追来的!”我丈夫说:“老老少少全受伤了,怎么走?汉人来也没办法。”他哥哥又说:“你们不走我要走,需要留下我老婆帮忙么?”我们非常生气,就说:“你们走吧,想走就走吧,把你老婆也给带走。”他和他老婆还有他们十二岁的儿子就一起追部落其他同伴去了。

 11. 索日玛部落被杀得一个不剩

第二天天亮后,我丈夫把我们一个一个的背到一个山洞里,然后对我们说:“我们要么死在汉人手中,要么会饿死,总之都是死。所以,你们不要担心我,我要去昨天早上遭袭击的地方,找些食物回来。”我们想要阻拦他,他说:“你们别担心,我自己多加警惕,不会有事的。” 说完就走了。我们可以远远的望见他翻过了山口,那个山口高的令人无法相信。

他爬上山口观察到解放军已经撤离了。索日玛部落的这一群难民大概有三十来户,男女老少约一百人。昨天解放军用大炮、机枪轰炸和扫射,把索日玛部落的这些人杀得一个不剩,尸体遍地。索日玛部落扎营的地方浓烟滚滚,汉人把索日玛部落的食物、衣物和一些尸体堆在一起点火烧了。

他继续搜寻,看见地上有一口皮口袋,旁边还有一只牦牛毛编织的口袋。他打开一看,皮口袋里面是干羊肉,编织口袋里是火镰和其他用具。我们自己的火镰在逃跑中丢失了,没有火镰我们就没法烧火。这个火镰简直像是三宝特意送给我们的一样,因为一般来说,火镰绝对不会装在编织口袋里的。

我丈夫背上这两只口袋,在路上他又捡到了另外一皮袋干羊肉,但他背不了那么多,只好背了两袋半回来。那些干羊肉非常好。他把羊肉切碎放到锅里煮,然后给我们喝汤。那对于我们来说是一顿美餐,但因为我的舌头被冰块割破了,无法吃食物,只好由我丈夫嚼碎后喂我。休息了一天后,其他人都恢复得很好,可以走路了,而我还不行,因为我大腿上被石头砸出的伤口发炎肿胀了。

我丈夫建议追赶部落同伴们,董萨喇嘛说:“我们追不上他们了,他们人强马壮不像我们。”最后,我们决定先就近找个地方住下再看。他们把我绑在马上,向山下慢慢移动。走着走着远远的传来呼喊声,渐渐的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原来是离我们而去的我丈夫的哥哥,他回来了。兄弟几个又是相互拥抱,又是抹流泪。

回来的哥哥说:“我们那伙人跑了一天,弄不到食物。部落的人也在往回走,想回头去找丢弃的食物。明天大家就会到这里的。”没多久,其他同伴们也回来了。他们中有老人有小孩,我们想先给小孩和老人煮些肉,谁知火镰怎么也打不着火,他们只好吃生肉了。

12.头领丢下我们走了

我丈夫的哥哥返回遭解放军袭击的地方,找到了两代布朗枪的子弹,是解放军没有发现的子弹。背着子弹回来的时候他满头大汗,说子弹重得要命。

找到子弹后又起了一次小风波。因为部落其他人要我们把子弹分给所有人,但我丈夫的哥哥认为,这是他自己找到的,为什么要分给大家?经过很长时间的争执,他最终同意了分给大家。可我们的头领说:“按户分子弹。”我丈夫的哥哥非常生气,他说:“只能按枪分子弹,按户分没有任何道理。若要按户分,我一颗子弹也不给你们。”最后,还是按枪支分了子弹。哈哈哈,我们就是这样内部争吵的,丢脸呀!

就地休息了两天以后,我们翻过了两座大山。眼前是茫茫草地,草有一人高。我们在那里停留了三天。第三天晚上,头领对我丈夫说:“你不能只顾着照看一个生病的老婆和老妈,牺牲部落的兄弟们。给你老婆和老母安排一个睡觉的地方,留一些食物放在旁边,我们走。”我丈夫说:“我背井离乡,这些年来出生入死,就是为了不让她们遭受子离夫散的痛苦,并不是我怕死而逃亡的。我们兄弟已经把子弹分给你们了,你们可以杀野驴生活。你要丢弃你的家眷随你的便,我绝对不会丢弃我母亲和老婆自己逃走!”头领说:“那你们随后来,我们在前头等你们。”我丈夫说:“你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不必等我们。”从这天起,头领带着部落其他人,丢下我们走了。

我们一家人在荒野中慢慢前行。我腿部浮肿后腐烂,不能挪步。骑在马上,马肚子会被脓水湿透。我们也没有药之类的东西,伤口只能用一些破布片绑着。不久,我婆婆去世了。她临终之前,我们都在哭泣,她对我丈夫说:“儿子你不要难过。你一定要把妻子和孩子带好,千万不能丢弃。你妻子离开自己的母亲家人跟随了你,你不能离开她,这是妈妈对你的要求。” 我婆婆不是一般的佛教徒,她藏文水平很高,佛教经典学习得很精通。她还对我们家的两个喇嘛说:“我快要断气了,你们俩给我念一下无量光佛的咒语吧。”董萨喇嘛回答说:“您是我们的母亲,我们会为您念的。”婆婆说:“要为所有众生念。”

13.一位慈悲的僧人

有一天我们遇到了一位僧人,当时他没穿袈裟,穿着藏袍(译注:那个时候已不能穿僧装,故这位僧人以及卓洛家的两位僧人都穿着俗装)。他见我腿伤后说:“你们谁跟我去我家一趟吧,我送你们一点麝香和熊胆。麝香熊胆能治她的腿伤。不过我家离这里很远。”我丈夫说:“我可以跟你去。”他跟那个僧人走了,过了很长时间还没有回来。我们担心他已被人杀了。满天星星的时候他回来了。

他带回了那个僧人送的麝香、熊胆、酥油、糌粑和干肉等。我丈夫答应改天去拜访他。后来我们去拜访了这位僧人,那一次他穿着僧装。他非常激动,送给我家董萨喇嘛一件贵重的藏袍,羊羔皮里子,外面是鹿皮,水獭皮镶边。僧人说这是他自己的衣服。他也送给了我家其他人衣服。我们向僧人道了感谢,继续赶路。

两天后,那个僧人又来到我们的营地,他说:“你们的老妈妈是不是过世了?”我们回答:“是啊,由于遭汉人追杀,老妈妈与我们一路逃亡多年,最近去世了。”僧人说:“你们不用担心,她的儿子中有两个仁布切(译注:藏人对转世化身和高僧的尊称。此处指卓洛丈夫的两个喇嘛兄弟。)她不会下地狱的。只要两位仁布切不停念无量光佛咒语,她一切都会很好的。”我们没有人谈论婆婆去世的事,但这位僧人却知道。当时,我脖子上有两串珊瑚项链,我取下来供养这位僧人。我对他说:“这是我们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我为我的婆婆供养你!”在我的再三请求下他接受了。僧人说:“明天我再来看望你们。”

第二天僧人来的时候,给我带来了一件羔皮上衣和很多绑腿用的羊羔皮。他是一个充满慈悲的僧人。临别时,僧人对我们说:“祈愿幸福每天伴随你们!她的腿也会快快痊愈。”我当时还不能站起来,腿上的肉腐烂得快见骨了。我每天试着站,巨痛使我常常晕倒。服用麝香和熊胆后不久,感觉明显转好。渐渐地我可以站起来了,再后来,我可以骑马,还可以做拾柴之类简单的活儿了。

一个多月里,我们慢慢向前移动。我们看到头领他们在不远处的山脚下扎营,但我们没有跟随在他们后面,而是去了另外一条山沟。当我们走出山沟时,他们又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扎营。这时,我的腿也康复得差不多了。再后来,我们又跟头领他们碰上了,那时我基本上已经痊愈了。头领问我丈夫:“你怎么把她给养成这样的?”他们又开始接近我。我仍然非常生气,没和他们说话。

(待续)


2013年6月18日星期二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二)

卓洛:1931年生于西藏安多果洛;1958年跟随部落逃亡,辗转五年后到了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德拉顿



4.大哥杀了汉人

那时汉人还没有干预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行为也没收到什么限制。比如来我家的汉人,也只是过来看看,说要买牛羊好马之类。但我们看不惯他们的所做所为,从心底里觉得不舒服。比如汉人们把山上的灌木全部砍掉来烧炭。藏人中有些家境不好的人,燃料不够时也会去砍灌木,但只砍一点点,不会整片整片地砍;而那些解放军雇用当地穷人去砍灌木,整片整片山坡被砍得光秃秃的,还不分昼夜地烧。那时我已经嫁到夫家了,一出我家帐篷,就会看到黄河边浓烟滚滚,汉人们在烧灌木做木炭……汉人们还雇用穷人去野地里捡骨头、捡牛角什么的,收集到军营里烧。据说是做丝绸用的什么材料。那些捡骨头、牛角的人都很高兴,因为可以换来大洋。汉人还雇用那些穷人到军队营地去屠宰牛羊等等,总之做了一些藏人不做的事,让人看着不舒服。

这期间,我那被亲戚领养的大哥杀了汉人。有一天,我大哥和四个同伴在路上走着,遇到五个带武器的汉人,但好像不是军人。我大哥他们把这五个汉人杀了,埋在了荒郊野地里,然后拿走了他们的枪。大哥他们杀汉人的原因是为了抢汉人手中的枪枝和马匹,因为当时枪支价格很高。我们对他杀人的事一无所知。直到两三年后有一天,听说我大哥被汉人抓了,是因为他们杀了汉人。我大哥是去西宁那边做生意时被抓的,随后押送回了达日县。

我曾经去监狱看过他。探监时他对我说:“你不要担心我,这是我自作自受。我在监狱里没有挨打,吃得也好。”他的脸色还真的不错。我哥哥的家庭很大,孩子们也长大成人了。他托我带信给孩子们,让他们别担心,在监狱一切都好。那以后就“时事反转”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译注:“时事反转”,藏语安多方言“阿皆”,没有准确的中文对应词。大意为“乱世”、“动荡”,最初是藏人对“合作化”和“平叛”的统称,后指“解放”后包括文革等一切灾难的集合]

5.踏上逃亡之路

24岁那年[译注:按卓洛出生年推算为1955年,此处可能卓洛记忆有误],有一天我听丈夫说:由于很多地方都发生了“时事反转”,汉人们马上召集果洛各部落的头人去开会。头人们不得不去呀,以前汉人给的大洋他们都收下了。所有的头人到齐后,就全部被汉人抓了,一个都没剩,然后把他们押送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头人们都被抓的消息传来后,部落里男人们说:“钱还积蓄来干嘛呢?没用了,头人都被抓了!现在我们得买枪和马,准备逃亡。” 我们很清楚无法抵抗汉人,最多能抵抗一两天,汉人是杀不完的。就这样,在果洛合作化开始之前,我们部落的人就已经买好了枪和马,一切准备就绪。

一年后,不知道是谁领的头,我们部落的部落兵在离村子不远的山上,跟解放军打了一仗。只打了几个小时,两三个部落兵被打死了之后,我们就被打垮了,大多数人投降了。要是果洛的头人们没有被抓的话,果洛各部联合起来,说不定还能坚持抵抗几天的。虽然我们会死人,但汉人他们也会死人,我们至少还能多抵挡几天。势单力薄,我们部落只打了一仗,不到一天就被打垮了。

部落兵被打垮之后,我们部落开始了逃亡。我和丈夫扎洛、我婆婆、我女儿、丈夫的两个僧人兄弟董萨喇嘛和多贡仁布切,丈夫的哥哥一家、还有他们的亲戚曲尼和萨奥,我们都在一起。我女儿当时还不会走路。当天我们在山上躲藏到天黑。我们想要逃到一个叫瓦纳的地方,那里是崇山峻岭,有大片的森林。更主要的是,听说瓦纳地区还没有被汉人占领,所以我们想逃到那里去。

6. 我娘家人没能逃脱

我家有很多牛羊牲畜,逃走那天,我们把能赶走的赶着一起走,赶不走的就丢弃了。我们赶着牛羊,逃到了瓦纳对岸的河边。天下着大雨,河水猛涨我们无法渡河。果洛其他部落的很多人也逃到了这里,一起挤在河边。就在这时,瓦纳的民众从对岸向我们喊话:瓦纳已经失守了!而同时,这边果洛逃难的人群中也有人在喊:汉人追上来啦!大家立刻慌了,开始涉水过河。人们先让马下到河里,然后抓着马尾巴过河。我丈夫和他的兄弟先把我婆婆送到了河对岸,然后回来接我和女儿,丈夫扶着我,他兄弟背着我的女儿,我们总算渡过了这条河。幸运的是汉人没有继续追赶我们。

过河时我们不得不把牛羊丢弃在瓦纳对岸了。过了河之后,只好在瓦纳再买牛羊等维持生活。几天后河水退去,我们又返回瓦纳对岸去寻找自家的牛羊,只找到了一些驮牛。

到瓦纳后两三天,我娘家全家人也逃来了这里,母亲也在。瓦纳地方小,逃难人群各自分散自顾扎营。当晚我与娘家人匆匆见了一面。第二天,解放军又来追击我们,把我们给打散了。我们跑掉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母亲和其他亲人的面。

在后来的逃亡中,我没有丝毫娘家人的消息。直到80年代,我返回家乡探亲时,才得知在瓦纳,我娘家人没能逃脱,我家族的人在瓦纳被汉人杀的杀了,抓的抓了,余下的人也被赶回去合作化了。我叔叔、哥哥、姐姐们都被抓了,家产全部被没收了。有两个姐姐在批斗时被打死了。我返家探亲时,看见我的一个姐姐,手已经残废了,是遭批斗时被捆绑弄残的。

7. 就像屠宰场门口的牛羊

我们跑到了瓦纳上部。逃亡到瓦纳上部的果洛人也很多,在这里有些人不想再逃亡了,他们说:“别再逃了,到处都是汉人,没有可逃的地方了,还是回家乡去吧,让汉人合作化吧。”有人说:“回去是死,继续逃亡也许会死,所以不管怎样要继续跑,管它能否逃得出去。” 这样,有部分人回去了。但我们仍然相信,在所有的弹药打完之前,能逃出去的。我们八十多人选择了继续逃亡。

然后,我们就赶着牛羊继续往北方的羌塘方向走。路上连看到一只乌鸦都会警惕,怀疑是不是汉人。有一天我们正在赶路时,突然听到了“铁鸟”飞机的声音。以前在家乡时我就见过汉人的飞机,有一种飞机头部是红色的,还有一种头部不是红色。没过多久飞机就飞到了我们的上空,飞得那么低,我们能看到飞机尾巴上有汉人持枪站着。当时女儿在我怀中,我已经没有了怕的感觉。我们跑了这么远,汉人一路围剿追杀,我们就像站在屠宰场门口的牛羊,随时都可能被人宰杀。

飞机没有扔炸弹,只是开枪。它在我们上空转圈,把飞机的尾巴对准了我们时才开枪。这时人们已经四散跑开了,牛羊就更难被打到,子弹大多打在了空地上,没有杀死杀伤我们太多的人。这时我们部落的男人爬上了小山,也开枪打飞机,好像子弹打中了飞机,飞机一下子飞高,离开了。从这以后就再没有飞机来打我们了。

8.有人说跳崖自杀

飞机打击我们的时候,牛羊受惊掉头往回逃,加之地面也有解放军追赶,我们在拼命逃跑中丢弃了牛羊。没过两天汉人又追了上来,我们不得不抛弃更多东西以及所有的食物才得以逃脱。接下来我们不仅断了粮,连水都没有了。跑了七天,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眼睛渐渐地看不清楚前面的东西了。

天气非常寒冷,加上断粮多日,我女儿没有奶吃,没有水喝,昏迷过去了,一直不能开口说话。我抱着她想:孩子啊,你死在父母之前,死在父母怀中,特别是在爸爸被打死之前先死了也好,总比死在父母之后强啊。

我们来到了一片没有大山的旷阔的荒野沙地。这个地方根本没有水,好多人口渴难耐,小孩们快渴死了。有一天我们走到了一块长有棘刺的地方,棘刺上长有红色的小果实。人和马看到后,全都冲进了棘刺丛中,狂吃小果实。我们采集了小果实,把果汁滴入小孩口中,这对小孩有一点点帮助。

再继续走了一程后,大家饿得实在走不动了。于是有人说:要么我们走到悬崖上去,先让女人和小孩跳下悬崖,然后所有的男人再跳下去。与其落入汉人手中还不如这样全体自杀。大家都表示同意。女人们大声嚎哭,悲痛万分。我们知道,要是丈夫们不管我们的话,本可以轻易逃走的。悲痛笼罩了所有的人。我也没有多想,那么多女人都能决定跳崖,我也没有什么决定不下的。再说这样也好,我们已经跑了这么长时间了,这逃亡是没有边际的……

我们中有一个老人骑了一头牦牛。这时,我丈夫建议:先把老头的牦牛杀了吃,大家轮换把自己的马给老人骑。没有马就无法逃跑,所以我们不能宰马。先吃牦牛肉然后再想办法。大家同意了。随后我们宰了这头牦牛,根本等不及煮,大家分吃生肉。一头牦牛的肉分给八十多人,每人只分得一点点。除了骨头以外,大家把牦牛全身都给吃光了,没有浪费一滴血。生牦牛肉很难嚼碎,老人们没有牙,吃生肉时非常困难。

我把牦牛血滴到昏迷过去的女儿嘴中,女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喝了一点牦牛血之后,能开口说一点点话了。分到的那块牦牛肉我和丈夫舍不得吃,就把牦牛肉嚼碎后喂给她,这样我女儿才慢慢地好起来……
(待续)

2013年6月15日星期六

《翻身乱世:流亡藏人访谈录》之:安多果洛藏人 卓洛(一)


卓洛:1931年生于西藏安多果洛;1958年跟随部落逃亡,辗转五年后到了印度。现居住在印度德拉顿。












1.共产汉人来到之前

我叫卓洛,今年79岁,那么应该是1931年出生的。我出生在果洛,我们家所在的地方叫塘垓格。我父母是牧民,生有七个子女,我大哥被一家亲戚领养了。我是最小的孩子,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到了印度。

我们家是当地的一个大户,但不是头人,我们头人叫布潵洛,是果洛布巴仓人。我家与头人家是亲戚,他是我叔叔。我们虽然是一个小部落,只有70来户人家,可是不会向任何别的部落低头。我们头人不仅是我们的头领,他也是个智者,还是一名医生。他的家族就是医生世家。头人是方圆百里都闻名的医生,他根本没有头人派头,不像一个头人。如果有人深更半夜去请他出诊看病,他不会有任何推辞,马上就出发。特别是穷人请他出诊,他连腰带都来不及系好就跟着走。看病后,你愿给羔皮给羔皮,愿给酥油给酥油,如果没有就不给。后来我们的头人与阿琼部落的头人一起死在了汉人的监狱里。

我父亲主要放牧,也去阿坝、甘孜等地做生意。母亲在家负责挤奶、做酸奶、奶酪,也放牧、收拾牛粪等。那时我们家有两千只羊、三百多头牦牛,夏天,小牛犊出生时,我家帐篷附近牛崽成群。拜牲畜的恩惠,我们完全不愁吃穿用度,吃的自产,别的用品父亲做生意时买回来。我们不用种田,放牧牛羊就应有尽有了。

两千多只羊和几百头牦牛,大多是我们自己放牧,自己若忙不过来就请穷人托放,但大多是自己放牧。请穷人托放不发工资,而是让他们交一定数量的酥油给我们,其余的如羊毛、牦牛毛、牦牛绒、奶酪等都归他们所有。如果有牲畜死了,给我们交来牲畜的四肢和头就可以了。

大户人家与穷人的关系很好,因为穷人自己本来没有牛羊,无法获得奶、奶酪等,我们请他们托放牛羊,他们就会得到奶酪和酥油。而且,他们没有牛羊无法编制帐篷,若有人请他们托放牛羊,就可以得到牦牛毛来编制帐篷。有的大户常年请人托放牛羊,连酥油也不会收取,穷人们也非常感恩。人们的生活没有大的困难,如果儿女懂事多劳,父母们就有时间安静地念经、朝拜寺院、安度晚年。我们家乡也没有抢劫财物之类的事,没有战争、没有外地人来偷窃等事发生。

我小时候最喜欢念经祈祷,更喜欢和大人们一起听经祈祷,朝拜神山圣地,还和小孩们一起唱情歌等。如今我虽然这么老了,但每当想起小时候的生活,我都会禁不住流泪。从前受到父母百般疼爱、自由的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家乡水净、土净。现在我住在印度德拉顿顿珠林藏人难民定居点,寄居在别人的国家,找水找地,语言不通,食物不适……这就是命运吧。

2.解放军多得让人头晕

我们认为(藏是藏,汉是汉),二者是不同的国家。

以前每隔几年我们就会遭到马匪(译注:藏人对马步芳军的称谓)袭击,据父母讲马匪也不是一个强大的国家。马匪们来掠夺一番,杀人,欺负妇女等,然后返回他们的地盘。跟共产汉人不一样的是,马匪不会住在我们的地方。我妈妈的舅舅吉谢堆多,曾两次单枪匹马阻挡过马匪,最后被马匪打死了。

后来共产汉人来了之后,马匪就没有踪影了。我听家人们议论说:那些叫共产的汉人,听说比马匪好一点。

我十六岁那年父亲去世了。十八岁上下时,大概是194849年,共产汉人到了果洛,欺骗我们的头人们,说为了防止马匪进攻你们,我们要在什么什么地方建军营等等。因此,头人们就给了他们那些地方,任他们建军营,占据了有利地势。在我的家乡,解放军也在达日县建了军营。我们的头人们根本不知道汉人的目的,如果当时头脑清醒一点的话,一定可以把共产汉人赶回去。但头人们却不仅让汉人进来了,还让他们占了地方,那就完了。整个果洛都是这种情况,受汉人骗了。总之都是那些头人干的好事。

汉人过来时,阿君部落要求藏人前去迎接共产汉人,但我们部落没去迎接。汉人的军队非常多,从我们那个地方经过时,排成队几个月都没有间断过。不单是军人,先是纯军人,然后是运输队、军人家属,妇女、小孩等。这些妇女骑在骆驼上,看上去都一样,分不清年轻还是年老;孩子都很小,一头骆驼背上驮了四、五个小孩,装在竹筐里。骆驼一头连一头列队行军。他们人多得让我们看着都头晕。

他们就这样行军了几个月时间。那时我们非常恐惧,小孩子们会吓晕。有几个汉人经过我们的帐篷串门,我姐姐的孩子就吓晕了。这主要是以前马步芳大杀藏人,留下的恐惧。那些汉人见孩子吓晕过去了,就会放下一两个银元离开。我完全不记得第一次看到解放军时,他们的面容和对他们的印象了,只顾怕了。他们看上去都一样,衣服穿得一样,样子好像也一样,我害怕也没仔细看。这些军人行军时不会左右张望,一个接一个只顾赶路,走得像拉了一条绳似的直……从此汉人就越来越多了。有一天汉人拿来了一些图片,说是毛主席。就有人对着图片磕头朝拜。我们部落的人不喜欢毛主席的图片,不许带毛的图片回家,我们是从心底里不接受。


3.大家都说汉人好


在我二十一岁那年(大概是1952年),家里人让我出嫁。我们家有一位很有名的喇嘛噶热喇嘛,他与我公公曾一起朝拜过拉萨。藏人把一起朝圣拉萨的道友看成生死之交。在噶热喇嘛的撮合下,父母早与我公公定下了我这门亲,而后由我们头人主持了这门婚事。我老公叫扎洛,是卓巴多玛部落的人。结婚前我与他没见过面,我俩的婚姻是由大人定下来的,然后我就嫁到了他家。当时我非常难过,因为以前与父母在一起的日子从来没有不快乐过,现在却离开了家里亲人,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无法和家里亲人继续生活了。到婆家后我很想念母亲,觉得那里不是我的家,也不能像在父母身边那样随心所欲,不能在婆家丢家族人的脸。所以起初的时候确实很伤心。结果,我丈夫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们一起生活了46年,他连一根指头都没有动过我。而且我丈夫很帅,也很勇敢。流亡到印度后,定居点的所有人都非常敬佩他。

汉人来到我们地方后,给了穷人们一点钱,所以当时穷人们都说汉人好,很高兴很感谢。而且果洛所有的头人都被召集到汉人在达日的营地里(达日县政府,当时藏人认为是汉人聚集的营地),叫他们住在那里,给他们发工资。汉人给那些头人很多大洋,有的头人回家时,用两头骡子把汉人给的大洋驮回来。所以头人们也说汉人好,大家都说汉人好。也许我们头人当年传言这些时,也被共产汉人骗了。汉人还付很多大洋雇佣藏人运输物资,很多藏人都去为他们运送物资,我丈夫也去了。我家的噶热喇嘛有一天就对我丈夫说:“以后你不要再去运输物资了,让托牛休息。你们已经犯了错误,帮汉人运输挣来的钱是不会有任何价值的。”其实也有些人议论说,汉人已经占领了我们的地方,将来我们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汉人的到来绝对不是好事,博的佛教将会遭到毁灭的……后来果真如此了。可是当时有很多人被大洋砸晕了头。

(待续)











2013年6月14日星期五

博客连载流亡藏人访谈录说明

2010年夏天,我在年轻的流亡藏人桑杰嘉先生的协助下,在印度达兰萨拉、贝日、达兰豪斯、芒高特等流亡藏人定居点采访了十多位流亡老人。我的提问是一些模式化的框架,在采访过程中再针对不同受访者的具体情况和细节,对相关陈述临时提问。
这些模式化的提问主要有:

您流亡异国他乡,人生坎坷。请您告诉我您的故事好吗?
请您谈谈您对家乡的印象;
在您眼中,您的父亲、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平常做什么?
您儿时最喜欢的人或最喜欢玩的游戏?什么时候开始认字念书?主要学习什么?
您是否认识你们当地的头人(地主、庄园主)?在您印象中,头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您是否还记得周围的人,比如父母、亲戚等是怎么议论头人(地主、庄园主)的?
您家有“农奴”吗?您对他们印象如何?
要是“农奴”做了让头人生气的事,会有什么惩罚?
您那时听说了汉人、汉地吗?
那时您认为西藏和汉地同属一个国吗?
您对到您家乡来的那些汉人军人或干部有什么印象?
家里人或乡邻对汉人的到来是怎么议论的?
您和到家乡来的汉人说过话吗?交没交朋友?

这些汉人在您的家乡主要做了些什么事?
怎么决定逃亡(或参加抵抗活动)的?
决定抵抗以后,当时你觉得你们有获胜的希望吗?
您在逃亡(或抵抗)经历中,记得最深的事情是一些什么?
您认为在您这一生中,最痛苦的是什么?
中国政府称你们为“叛匪”,您认为自己是叛匪吗?
像很多藏人一样,您还保持着念经祈祷的日常修行。能告诉我您为谁祈祷吗?
我希望把对您的访谈和对其他一些流亡老人的访谈整理出来,出版一本访谈录。谢谢您告诉了我您的经历,最后您愿意对汉人说什么?

目前访谈录仍然在翻译整理中。我把整理稿按照时间顺序大致分为:“农奴社会”、“解放”、“翻身乱世”三个部分。“农奴社会”包含的是中国军队入侵之前的时间段;“解放”包含从中国军队进入到“民主改革”前的时间段,跨度大致为1949年到1956/58年;“翻身乱世”的时间跨度大致为1956年到1962年,也即中国政府所指的“西藏平叛”时期。待全部整理完后,桑杰嘉先生会针对一些事件、背景、地名、风俗等作相关注释。因为桑杰嘉先生的翻译和我的整理工作都是抽业余时间进行,因此进展缓慢,迄今已近三年,受访的老人已有两人过世,我们深感愧疚。我和桑杰嘉先生商量后,决定把整理好的部分先陆续在博客连载。
唐丹鸿
2013.6.14

2013年1月30日星期三

達賴喇嘛在西藏問題背景中的形象、作用與限制

於北京談西藏問題

By Elliot Sperling
Thursday, Sep 23, 2010
 

作者:艾略特‧史伯嶺  译者:台湾 悬钩子


為2010年7月15-16日北京「中西背景中的〝西藏問題〞」研討會所作之論文)


我想要感謝本研討會主辦人的盛情邀請,感謝他們邀請我來發表論文並且參與研討會裏的圓桌討論。我曾經參加過幾次在北京召開的藏學研討會,而在那些研討會上我所發表的論文,都直接來自於我所做的歷史研究,未曾就西藏的現代議題發表看法。當然,我多年來對於西藏的現代議題一直很有興趣,而我對於這個問題的看法也不是什麼秘密。在這個角度下,我特別感激能有這個機會。因此,出於對來此與會的每個人之尊重,我將直言無諱,努力地說出我的看法,而不是講出一些我認為將使在座各位可以接受、或悅耳動聽的東西。後者,我一直感覺到,已經變成西方學者與中國學者交流對話中絕大多數時候的特色。而這樣做,是倨傲自大、自以為是,說到底,是缺乏尊重的作法。
論及達賴喇嘛的形象,應該沒必要指出這個形象並不是數百年來一直恆常不變的。今日許多人心目中的達賴喇嘛的形象,並不是達賴喇嘛轉世系統於傳承的過程中,歷任不同的達賴喇嘛在一些人心目中所留下的印象。歷任的達賴喇嘛中有幾位,例如五世達賴喇嘛,肯定被他們同時代的一些藏人懷抱以明顯的惡感。在西藏充滿衝突災厄的一七二零年代,我們可以注意到同時代的人對於七世達賴喇嘛所持的懷疑與不信任,許多人都認為他受到身邊親信的不良影響,特別是他的父親。確實,就在1727年頗羅鼐聖王的親密盟友康濟鼐被謀殺,也是達賴喇嘛之父亦可能涉案的事件發生之後,班禪喇嘛送了一封信給頗羅鼐,為達賴喇嘛求情:「緣於佛法與有情眾生所積累之深重業障,殊勝法王【指達賴喇嘛】對於達欽巴都【指康濟鼐】與其隨從的認知與瞭解,是混淆不清的‧‧‧。」[1] 雲南總督鄂爾泰也表達了他認為達賴喇嘛為了維護他的父親,亟欲減輕那些該為康濟鼐遇害負責的人的罪責:在一份可以標記為1727年12月23日所寫的奏牘中,他言簡意賅地寫道:
但達賴喇嘛年少,諸事不能自立,聞喇嘛之父頗作威福,素與康濟鼐不睦,與阿爾布巴、隆布鼐等和好。如果眾噶隆共憤謀殺康濟鼐,則事非隱密,康濟鼐豈肯束手待斃?達賴喇嘛茲稱,眾噶隆夥殺康濟鼐,意在法不責眾,欲寬阿爾布巴之罪。竊料此舉,達賴喇嘛之父或主使之。[2]
眾所周知,當時不但有對於達賴喇嘛的批評,在康濟鼐死、頗羅鼐平亂勝利之後,七世達賴喇嘛甚至被逐出拉薩。所以,我們是否應該就這樣假設三百年前對於達賴喇嘛的批評,比起現在更為尋常、更容易為人所接受呢?在作出這樣的結論之前,我們應該謹記在心的,是頗羅鼐本人親自向駐藏大臣求情,陳請達賴喇嘛不應該遭到放逐之命運。頗羅鼐聽到駐藏大臣說達賴喇嘛已經被北京「邀請」,也同意前往後,頗羅鼐告訴駐藏大臣說:「此事不妙。西藏土地上的眾生有兩位最高的守護者,一父一子,兩位殊勝的法王【達賴喇嘛與班禪喇嘛】,而遍知一切的班禪喇嘛現在已經顯露出年紀漸長的跡象‧‧‧」[3]
我所描述的情況中,其中所蘊涵的幽微含意,應該能夠讓我們在考量現代對達賴喇嘛的觀感,以及產生這種觀感的原因,作出太過簡單、未深思熟慮的定論之前,先退後一步再想想。我們當然可以假設今日藏人對他的尊崇與敬仰,乃是絕無僅有、超出前例的;有些人也可能認為他目前的形象,與「東方主義」(一個很有問題的理論)所揭櫫的一些觀念,乃是密不可分的,而就是經由這些觀念,西方才產生了對於達賴喇嘛的尊崇,而這種尊崇如今再反射到藏人之間。然而即使在達賴喇嘛被認為不盡然完美英明之時,藏人仍然還是對他感到崇敬與景仰的複雜議題,在頗羅鼐聖王的傳記中昭然若揭,如同前文所提到的。同樣地,藏人認為達賴喇嘛對西方人有特殊影響力的看法,也比一九六零年代許多藏人開始與西方廣泛接觸之前更早,就已然存在了。這一點從十三世達賴喇嘛的傳記中可以看得很清楚:我們在他的傳記中讀到了這位西藏領袖於1908年接見了一位駐天津之德國領事時,給對方產生了什麼樣的效果:
該位駐天津【博伊:Than cing】的德國【博伊:Rde go】駐華官員獻出了一條哈達,並求見達賴喇嘛。他被款待以銘茶、炸餅乾、水果,然後【達賴喇嘛】透過了一位翻譯致意。他因為禁受不住尊者矜重之威儀莊嚴,所以說不出話來。他以外國的方式拜伏在地,並以此姿勢【也就是拜伏】留在原地一段短時間,全身顫抖,發出低低的噪音。堆瓦堪布(’Dul ba mkhan po)透過翻譯向一位在場的中國翻譯員表達他的歡迎之意,結果【該位德國駐津官員】沒有勇氣回答,他的嘴巴好像封了起來,講不出話來。據說他離開時,身體還在發抖。[4]
將這些預備性的資訊放進我們目前議題的脈絡之中,也就是達賴喇嘛的形象之於今日的西藏議題,我們應該體認到那個形象並不總是恆常不變、整齊劃一的。那個形象的一些成份,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比其他的成份更加卓犖顯要,卻不一定就完全抹煞了其他成份的重要性。確實,在《頗羅鼐傳》裏面,多卡夏仲‧策仁旺傑記錄了一段有趣的事情,大意是說阿沛和隆布鼐試圖為康濟鼐被刺尋找合法的藉口,最後宣稱說這次的謀殺乃是達賴喇嘛本人也同意的。[5] 此事最起碼顯示了在十八世紀之初,當時的人對於達賴喇嘛也會支持謀殺的這種想法,乍聽之下顯然並不覺得匪夷所思。然而,與此同時,達賴喇嘛作為一個有著無限悲憫與同情之人,在十八世紀的西藏世界裏,卻是他的形象之中更為重要的部份。達賴喇嘛的形象在此面向上所顯示的矛盾,乃是人類不論生存在哪個世紀,都會遭遇到的矛盾之具體表徵。我們也許很難在現代性的、對現任達賴喇嘛充滿景仰的描述中體會這些矛盾之處,因為他的形象之一個面向──也就是達賴喇嘛乃是一位神聖的佛教大師──有時候似乎完全淹沒了其他的面向。而且,這個面向肯定對西藏議題的國際形象,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因為對許多人來說,這個形象的具體代表人物就是達賴喇嘛。
當然,形象可能掩蓋的比揭露的更多。西藏歷史、或歷輩達賴喇嘛的歷史的部份事實,往往是從它們在我們當代的形象,而不是從歷史的真實事件中,被人們體會和理解的。我在另一篇文章裏曾經討論過歷任達賴喇嘛歷史裏的暴力問題,而在我所寫的文字中,我提到,這一世的達賴喇嘛,在數十年前,並不是甘地式非暴力哲學的單純信徒,然而他在過去數十年裏,在他所宣告的言論裏,確實變得愈來愈像。而我認為,這樣的發展確實和達賴喇嘛與印度的緣遇有關,而接下來西方對於「東方聖人」的期待,又投射在他的身上時,更加助長了這樣的傾向。[6] 然而上述這些,並不是在說達賴喇嘛的思維看法是不真摯不懇切的。我在這裏提出這些,只是要說,他是一個人,因此也會受到他身處的地點與時代的影響──也應該強調,這樣的影響絕不是一種決定論的方式──就好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樣。
確實,在達賴喇嘛的形象問題浮出枱面時,往往是他根本的人性以及他作為人一定會有的缺點,最為隱蔽不易見到的時候。因為,作為一個人,他不但有缺點,更像其他人一樣會犯錯。在公共的領域裏,我曾以相當強烈的言詞描述了他在理解中國與中國的政策時所犯的錯誤──還包括他對於參與本研討會的一些學者的思維模式之種種誤解──這些錯誤嚴重到,他已經被刻意地引導著,以一種沒有任何一位中國的新聞發言人辦得到的方式──就因為他是達賴喇嘛的關係──破壞了西藏作為獨立國家的一種理想。他所主持的流亡政府也充滿了未盡人意之處:派系林立、內舉不避親的現象、也很少努力教育一般藏人,他們在民主上與達賴喇嘛本人皆屬平等的觀念。然而與此同時,我們也必須了解到流亡政府在百廢待舉、一切從頭開始的異國環境下運作,其成就與勝利殊屬可觀。流亡政府的社會扶持與教育機構,確實完成了艱鉅而了不起的任務,幫助支持了以難民身份逃亡到異鄉、不知如何面對現代世界的整個社區。目前也確實有一些著名的西藏流亡異議人士,他們不但毫不隱瞞地說出他們的看法,也率直地批評達賴喇嘛的政府所施行的政策。而這些人的看法有一些甚至被中國的媒體所引用──雖然是以一種完全不中立客觀的方式──證明了流亡政府確實至少已經成功地達成一定程度明確無疑、值得讚美的民主運作過程。肯定的是,流亡政府有待改進的地方還很多,而我也是一個一直毫不遲疑地指出流亡政府哪裏做得不好的人,然而我們也不能忘卻更大的環境與背景究竟是怎樣的。
達賴喇嘛所犯下的非常人性的錯誤,特別在關於中國方面,長久以來對我而言,似乎相當明顯。而這些錯誤所展示的瑕疵與不完美,確實讓他看起來有別於許多藏人與西方人心目中所擁有的全然美好形象。如果他這種基本的、也可能犯錯的人性是明顯的,那麼為什麼他還是擁有他目前的這種形象呢?這個答案並不難於想像。那是因為他本質上是一個非常正直高貴的人。他的缺點,如果我在這裏可以重覆我之前所說的,也是非常人性的缺點。他對於中國的錯誤解讀,以及他被中國利用、引導的方式,起源於他個性中真正天真之處,又因為(某些人說)他與他父親極為相似的固執己見而雪上加霜。然而,這些缺點並不來自於某種邪惡的人格、奸慝醜惡的意圖。達賴喇嘛絕不是惡徒罪犯,會肆無忌憚地侵犯人權,也不是不合時代潮流的舊社會暴君,陰謀著想恢復「封建農奴制度」。確實,西藏境外的人,聽到這種令人完全無法接受的指控時,再對比書本與其他媒體上廣為人知、能見度極高的現任達賴喇嘛作為一位公眾人物的形象,這些指控反而讓他們更加肯定他們心目中既有的印象,那就是他是一位擁有大智慧的偉人,正代表著他的子民而艱苦卓絕地奮鬥,對抗著權傾一時、卻全無這位宗教領袖所擁有的道德權威的一個國家。簡言之,達賴喇嘛所傳達出來的正面形象,不僅牢牢地紮根於他本性的正直高貴,更由於中國對他的妖魔化而更突顯增益。
因為我在這裏提出官方對於達賴喇嘛的詆譭誣衊更加增益了他的名聲,所以再指出一個最明顯的例子也是很有用的,那就是他(違反大部份藏人意見地)接受西藏是中國一部份的方式,在中國永遠被呈現為不誠懇、欺世盜名、別有居心的。我要大膽地說達賴喇嘛接受西藏的地位乃歸屬於中國的一部份,不只在中國以外的世界各國廣為人知,中國的知識界與最高決策圈也非常了解明白。在這裏幾乎沒有必要再就達賴喇嘛是否真心誠意的問題多費口舌。他對於西藏獨立選項的拒斥,從外表看起來,因為它能夠符合一個超然脫俗的聖人欣然棄絕塵俗牽掛的形象──在這個例子裏,乃是一個國族的認同──給世人留下更加鮮明的印象。就內容看起來,曾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因為中國要求達賴喇嘛必須一再地以更堅定、更清晰的話語來表明他承認西藏乃是中國的一部份,他的措詞也變得更加清楚明確。這些,對於外國的聽眾、特別是世界領袖來說,只創造出一種印象,就是西藏獨立的想法乃是一種極端的立場,因為達賴喇嘛反對它,而西藏的地位本身,對於西藏人民而言,大概不是什麼問題,因為對外國人來說,達賴喇嘛本身的形象太過犖然卓著,已經削弱了除了達賴喇嘛以外,西藏人可能還有其他不同的意見的念頭。
然而,那個形象,好比一把雙刃劍,有利有弊,瑕瑜互見。它在國際上彰顯出中國對西藏的政策與統治手法的糟糕。然而,因為該形象在西藏社會內部運作的方式,讓許多藏人很難形成有效的反對意見,如此一來也使中國能夠將西藏人引入死胡同、陷入絕境。如我先前所提到的,中國堅持達賴喇嘛必須一再斬釘截鐵地說出西藏不應獨立,乃是利用了達賴喇嘛的國際形象之影響深遠,如此能以任何人皆難以超越的方式,大大破壞了西藏獨立的理念。然而在此同時,中國卻一步不讓,一點回饋也沒有。這樣的操弄,已經讓中國收割了極大的好處,不但可以歹戲拖棚,拖延毫無進展的協商過程,還可以坐等達賴喇嘛圓寂。
最後,若想探究為什麼達賴喇嘛的形象在西藏境外可以如此恆常持久、長保不墜,是沒有單一解答的。在某種程度上,他作為佛教領袖的角色是一部份;他與生俱來的個人魅力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另外,全球人權運動方興未艾、西藏也被視為一個重要的人權議題;達賴喇嘛作為西藏的流亡領袖;林林總總都可以是答案的一部份。我們不應該小看全球對於西藏所產生的普遍興趣,不僅有嚴肅認真的一面,例如藏學研究領域的成長與發展;也還有不那麼嚴肅的面向,例如許多人還是繼續認為西藏就是充滿玄秘體驗的人間秘境。還應該一提的是,藏學研究在現代學術領域裏的成長,似乎與國際西藏運動的成長同時發生,證明了要將世人對西藏所產生的各種不同興趣加以劃分區隔、分門別類,本來就具有的困難,正如同西藏的形象與達賴喇嘛的形象,在世人的心目中也往往難分軒輊,無所區別。
達賴喇嘛的形象在國際西藏運動中所扮演的角色,在許多地方,是與他在西藏境內的形象有密切關係的。在這裏,我要談的,是作用的問題。達賴喇嘛在西藏境內的重要性,是廣為人知的。事實是,他的照片在西藏境內的抗議活動中不但是強而有力的象徵,而持有他的照片的行為,也被認為是危險、必須由警察干涉控制,更清楚地說明了他的重要性。然而究竟是什麼讓達賴喇嘛變成西藏境內的重要象徵?應該不是他一直努力想要說服每個人,他接受西藏作為中國的一部份的這件事情。他甚至更進一步,違背人之常情地,呼籲藏人不可讓中國政府或中國人民丟臉尷尬,2008年的西藏抗議示威事件發生時,他也明顯對於許多藏人的行為感到不以為然,甚至一再重申他對於北京奧運的支持。也許更能清楚說明他的情形的事件,是他對於2006年手無寸鐵的藏人欲經由囊帕拉山隘離開西藏前往尼泊爾,卻慘遭槍殺一事的回應。這個事件,只能視為一樁慘無人道的暴行,對他而言,一開始的反應卻是靜默無言,在其他的情境脈絡下,高舉民族主義大旗的領袖早就會大聲而公開地要求國際進行調查,或者進行讉責。然而當他訪問義大利,終於被問到他對此次的槍擊事件的看法時,他的評語卻只有:「非常悲哀‧‧‧非常悲哀。」 實在稱不上積極活躍的民族領袖所表達的話語。
然而藏人仍然在上街示威、要求獨立時,呼喊以達賴喇嘛為中心的口號,繼續將他們的希望與夢想投射在他的身上。這一點對於他在西藏境外的形象依然非常重要;畢竟,就是以西藏在1989年之前兩年裏所發生的事情為背景,他才獲頒諾貝爾和平奬。事實是藏人需要一個像他這樣的人物。這一點,他們並不是特例。一群共同感受到壓迫的人民,將他們作為一個民族的希望投射在某個特定象徵人物的身上,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南非的曼德拉、捷克共和國的哈維爾、波蘭的瓦文薩、緬甸的昂山素姬皆是箇中的代表人物。
對於西藏人民而言,這個人物就是達賴喇嘛。許多藏人面臨著他們感到水深火熱的情況,他們持續有一份深層的渴望,需要一個可以寄託他們所有希望的人物。這就是達賴喇嘛在1959年所扮演的形象與角色,時至今日,也依然如故。然而這個現象也突顯了那個形象的重大局限性。中國就是沒辦法讓他回到西藏,非常清楚他的返鄉一定會完全改變西藏內部的情勢。我不得不好奇,達賴喇嘛與在流亡政府任職的人,對此事的了解程度究竟如何。達賴喇嘛表達了他想要前往最近發生地震的結古多拜訪、安慰災民的願望,如果此事成真,隨著他將出現於結古多的消息在藏人之間傳播開來,將會導致整個青藏高原各地的藏人不遠千里湧集該地的現象。國際社會詮釋此事的方式,將為他在西藏內部的形象、與他在西藏境外的形象,兩者關係千絲萬縷、一衣帶水,提供一個清楚的說明。沒錯,那樣的感覺,無疑有部份還是會執著於他作為一個受到尊崇的佛教大成就者的幻想,然而許多人將會清楚地將此視作他就是一位奮鬥不懈、受到藏人老百姓愛戴、甘地似的偉大人物的明證。
從這個角度來說,就是西藏境內的情況,才造就了達賴喇嘛今日的形象。雖然他在西藏境內的形象與他在西藏境外的形象不盡相同,這兩個形象卻是彼此相關的。而這一點就是這整件事最重要的地方。繼續拒絕處理西藏境內造成達賴喇嘛形象愈亦崇高的不滿與民怨,只會使得那個形象變得更加偉大。中國數十年來在對外宣傳上對達賴喇嘛的詆毀,包括那些講他陰謀想在西藏恢復農奴制度等等的事情,在中國以外的任何地方,都沒有人當真;當然也不該被當真,既然它們全屬荒誕無稽。如果中國確實想解決達賴喇嘛形象所帶來的問題,那麼中國就必須努力地處理所有緊緊維繫著、支撐著該形象的全部事情本身:也就是各種強化藏人渴望達賴喇嘛回到他們身邊的民怨與不滿。要這麼做的話,坦承而公開的接觸和對話是不可或缺的,跟誰呢?就是西藏人民。這個意謂著中國必須將西藏境內的言論與表達完全除罪化。確實,假如中國繼續將和平表達看法與希望的藏人關押起來,不論他們所講的內容是什麼,或者任何不同意中國對他們的歷史之敘述的人也得身陷囹圄的話,那麼中國委實不能自稱它了解西藏人民的願望。

[1] Zhabs-drung Tshe-ring dbang-rgyal, Mi-dbang rtogs-brjod (Chengdu, 1981), p. 540: Bstan-’gro’i las-dbang myong-bya zlog-tu med-pa’s gegs-dbang-gis Da’i-ching-bā-thur ltos-par bcas-pa-la Rgyal-ba’i dbang-po’i rnam-mkhyen rnyog-mar gyur…” (多卡夏仲‧策仁旺傑,《頗羅鼐傳》,成都:1981年,第540頁。)
[2] Zhongguo Zangxue yanjiu zhongxin 中国藏学研究中心, et al., eds., Yuan yilai Xizang difang yu zhongyang zhengfu guanxi dang’an shiliao huibian 《元以来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当案史料汇编》 (Beijing, 1994), vol. 2, p. 395:
但達賴喇嘛年少,諸事不能自立,聞喇嘛之父頗作威福,素與康濟鼐不睦,與阿爾布巴、隆布鼐等和好。如果眾噶隆共憤謀殺康濟鼐,則事非隱密,康濟鼐豈肯束手待斃?達賴喇嘛茲稱,眾噶隆夥殺康濟鼐,意在法不責眾,欲寬阿爾布巴之罪。竊料此舉,達賴喇嘛之父或主使之。
[3] Zhabs-drung Tshe-ring dbang-rgyal, op. cit., p.681: de-lta-na ma-legs-kyi/ Bod-yul-gyi ljongs ’dir lus-can thams-cad-kyi skyabs-mgon-du gyur-pa rnam-pa gnyis-te rgyal-ba’i dbang-po yab-sra-s gnyis-so/ de-las paṇ-chen thams-cad mkhyen-pa ni dgung-lo ches-mthon-po’i rtser son-pa’i tshul bstan-te… (多卡夏仲‧策仁旺傑,前引書,第681頁。)
[4] Thub bstan byams pa tshul khrims bstan ’dzin, Lhar bcas srid zhi’i gtsug rgyan gong sa rgyal ba’i dbang po bka’ drin mtshungs med sku phreng bcu gsum pa chen po’i rnam par thar pa rgya mtsho lta bu las mdo tsam brjod pa ngo mtshar rin po che’i phreng ba in Collected Works of Dalai Lama XIII, vols. 6 and 7 (New Delhi, 1982): 42r: Rde-go’i Than-cing-du sdod-pa’i Rgya-dpon zhig-gis phyag-rtags phul-te mjal-kha zhus/ ja-gral/ dkar-spros shing ’bras bcas stabs-te lo-tsā brgyud bka’-mtshams gnang-bar/ Skyabs-mgon chen-po’i sku’i gzi-brjid ma-bzod-pas bka’-lan zhu-rgyu kha-nas ma-thon-par phyi-lugs kyi phyag-’tshal zhus-te yud-cig ’dar zir-zir bsdad/ thung-si Rgya-mi gcig ’dug-pa der ’Dul-ba’i mkhan-po nas bka’-mtshams skad-bsgyur-gyis brjod-pas de yang kha la smra-bcad-kyi grya-btab-pa ltar zhu-lan ma-spobs par gzugs-po ’dar-bzhin-du lus-pa zhig byung-bar grags-so/. (《十三世達賴喇嘛全集》第6、7冊,新德里,1982年) 。丹珠昂奔在他1998年出版的《歷輩達賴喇嘛、歷輩班禪額爾德尼》(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第384頁裏說該位外國官員乃是駐天津的法國外交官,並且只提到他是前來看達賴喇嘛,有所談話而已。 (原文:「法国驻天津的外交官前来看望,并进行了交谈。」)
[5] 多卡夏仲‧次仁旺傑,前引書,第645頁。
[6] “‘Orientalism’ and Aspects of Violence in the Tibetan Tradition,” in Thierry Dodin and Heinz Räther, Imagining Tibet (Boston, 2001), pp. 317-329.

转载自Rangzen Alliance http://www.rangzen.net/2010/09/23/%e6%96%bc%e5%8c%97%e4%ba%ac%e8%ab%87%e8%a5%bf%e8%97%8f%e5%95%8f%e9%a1%8c-2/#.UQlVzkhBHtI.twitter

2013年1月7日星期一

黑与冷之间的火


从一开始接触西藏,我就喜爱藏人,喜爱他们的文化、他们所秉持的信仰。从他们独有的彬彬有礼、客气、诙谐和豪迈中透出的品质,的确很深地打动了我。在我看来,从那种笑容、眼神、端茶敬酒、推摇经筒等行为中所显露的品质,是一种人世间可贵的、给人温暖和令人深思的品质。这种品质与他们的土地和大自然、他们的语言和知识、他们的信念和关于世界的哲学息息相关。其中最令我珍视的,就是他们对生命之苦的理解和普遍的同情心。

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我所喜爱的人们里,会有这么多人,此刻我写下此文时,已经是一百位男女,会在他们身体上浇下汽油、喝下汽油,从容地走到草原上、乡村小路上、地方政府门外、小城街道、寺院外……在本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和天空下,点燃了他们自己,用他们的语言呼号,死在了他们被剥夺的土地上和天空下。而他们的呼号,如果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那是再普通不过的道理:一个自尊的民族,要有自己的语言、文化、信仰的自由,以及自己所认可的领袖——但他们的尊严被剥夺了,他们语言的、文化的、信仰的自由被剥夺了,作为一个西藏人的正当权利皆被剥夺。面对外来的、钢铁般、无情的意志,也许他们仍然抱有一线希望:在惨烈的自焚中发出的呼号,会让一个聋哑的局面有所改变?

我可以想象这些自焚者的笑容、我熟悉的眼神,可以想象他们唱歌跳舞、端茶敬酒的神态,推摇经筒的姿势,可以想象他们怎样翻开经书,怎样背诵经文,怎样供奉八吉祥,怎样布施给乞丐一些钱物……可以想象他们和我们一样,有自己的口味偏好,喜欢的颜色或气味,像我们一样天冷了加衣服,触到烫的东西会缩回,可以想象他们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总有亲人是值得眷恋的,总有亲人是值得怜惜的,总有亲人是放心不下的吧?

我承认,的确无法想象,怎么会这么决绝?无法想象这些自焚者生前的痛苦,和在燃烧中的剧痛。我试过把手指伸进火中,想要了解那种痛是怎么回事?只一秒钟就缩回了我的手。全身每一寸肌肤燃烧几分钟,怎么可能忍受呢?怎么可能下那么大的决心呢?如果有这么大的忍耐力,为什么不忍受着活下去呢?

同许多焦虑的人们一样,我想说:“请别用这么痛苦的方式抗议”,我说过:“别再自焚了,照不亮他们的黑,烧不热他们的冷”。但这不过是在被屏蔽的外界,徒劳地试图减轻自己的焦虑。我从来没有过过他们的生活,我的处境和他们截然不同,价值观和他们的肯定有差别:我没有父辈家人被异族杀过,我没有国家被异族占领,我不曾被迫讲侵略者的语言,我不曾翻过经卷,不曾早晚祈祷,我不曾有过信仰,我不曾面对殿堂上的“四领袖”像,不曾听过那些异族侮辱我的上师,我不曾被取消过宗教仪轨,不曾被迫骂过深深依止的喇嘛,我不曾面对朝向寺院的枪口,不曾听见那些全副武装的人员的吼斥……也许,正是因为这么多我不曾经验过的、换位想象也难以切身体会的屈辱,使得他们那么义无反顾?但自焚者的同胞们理解他们,汇聚、堆积、覆盖在自焚者身上的哈达寄托了超乎寻常的敬重。

无论怎样,这个我喜爱的民族,他们中的这些自焚的人,离他们的“敌人”那么近,那些全副武装的人就在旁边,那些侮辱他们上师的人就在旁边,那些剥夺他们自由、摧毁他们文化的人就在旁边,自焚者却连指头都没碰“敌人”一下。他们留下遗言,给自己浇了汽油,点燃了自己,呼喊:达赖喇嘛回家、西藏自由、西藏独立……然后,他们悲惨地死了。他们所遭的罪,精神上的和肉体上的,都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自焚就是一种剧痛的语言,一种剧痛的控诉,告诉我那难以想象的、他们所遭的罪。

母亲看见孩子焦黑的尸体,她曾经那么疼爱、那么珍惜的孩子,不能想象他们的母亲是如何心碎!父亲面对蜷曲变形的孩儿,不能想象他们的父亲如何心碎!孩子看着父母被烧焦的、面目全非的怀抱,再也不能被拥抱被亲吻……不能想象他们的孩子、幼小的嗷嗷待哺的孩子如何心碎!我承认,我希望他们停止。我情愿他们活下去,即使是苟活。我害怕谈论藏人自焚,而且差不多算是坚持了沉默。

我在此艰难地触及到了这个话题,是因为那些挺立不动或挣扎狂奔的、烈火熊熊和浓烟滚滚的同类,不仅使我看见了自由的意志竟如此坚定,也使我再次目睹了“共产党人”这类统治者,为了维护党和这些党人的权力,他们将怎样掐灭反抗者的自由意志——

[对自焚者家庭取消享有的低保、救灾救助等所有惠民政策,今后一律不得安排。对自焚者所在的村社取消国家投资实施的一切项目,已经安排的一律立即予以调整和取消……]

[立刻调查各自所属地区的藏人是否到自焚藏人家中,进行悼念或向自焚藏人家属捐款……公安机关立即采取措施,严厉打击。]

[对参与探视慰问自焚者亲属并向自焚者亲属捐款的群众、僧侣要进行批评教育,其组织者和代表群众、僧侣前往探视者,取消个人及家庭享有低保、救灾救助等所有惠民政策……]

[对以村或寺院为单位组织大规模捐款、募捐等活动的,取消全村(除五保户)享有低保、救灾救助等所有惠民政策,其村社、寺院三年内不得安排国家投资实施得一切项目,已经安排的一律立即予以调整和取消。]

[对牵头组织群众、僧侣探视慰问自焚者亲属并强行摊派的……从快从重依法打击……书记、村长带头参与的……立刻对该村开展严打整治……凡是寺院活佛或民管会组织的,依法关闭寺院]

[对干部职工无视党纪国法,参与探视慰问自焚者亲属并向自焚者亲属捐款的,一经发现,立即开除公职,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置。]

“取消”、“不得安排”、“严厉打击”、“严打整治”、“关闭寺院”、“开除公职”、“移送司法机关”……它的权力太大了!它在告诉我们:党不仅可以将任何有自由意志的人消灭,而且,它也可以毁灭反抗者的家人。即使是对反抗者有尊敬之情的人、对反抗者的家人有同情之心的人,它也可以将他们碾碎。

这个党侵占藏人的家园后,将藏人财产抢掠殆尽,剥夺了藏人自主发展经济的权力,使藏人生活陷于赤贫,然后党再以“低保”、“惠民”将自己打扮成“救星”。一旦有谁违逆了党的意志,哪怕这些反抗者没有伤害任何人,除了燃烧自己,党就有权能将自焚者家中的妇孺老幼饿死冻死。党有权能将这些妇孺老幼与所有的同情者和安慰者隔绝,党有权能让这些痛失至亲的妇孺老幼,再失去来自亲朋好友乡里邻居的温暖和关怀。

而这个党,我们必须把它还原成一些人。它就是由那些制定和实施各种“措施”、“政策”的共产党人组成的。共产党人也是人,是一些有音容笑貌的人,是有父母子女的人,像所有人一样有自己的口味偏好,喜欢的颜色或气味,像所有人一样天冷了加衣服,触到烫的东西会缩回,这些党的人也与这个世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有眷恋的亲人,有怜惜的亲人,有放心不下的亲人,如果他遭遇不测,亲人也会心碎;如果他的亲人遭遇不测,他也会心碎。其实,虽然他们现在是当权者,统治者,但他们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子女后代不会沦为权力更大者刀下的肉块。他们与自焚者们,有着天差地别的方面,也有着生物意义上同类的一面。正因为自焚者将这些党人也看着生命,所以当自焚者决意赴死抗议时,没有去伤害这些生命。但这些生命,却要伤害自焚者的家人和父老乡亲,因为自由的意志挑战和对抗的是:这些共产党人剥夺别人权利的欲望,这些共产党人对掌控世界的贪恋。

一个又一个自焚者让我看见人类为自由和尊严而战的边界:只要我们还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国家被侵占被殖民,只要我们还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民族,她所珍视的文化特性遭到践踏,只要我们还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古老的文明被吞噬,我们就会眼睁睁地看见:死固然是那么重大的事情,把自己烧死固然是那么严重的痛苦,把自己烧死固然也让亲人痛不欲生,还是有人前赴后继,为了尊严和自由决意自焚。

陌生的同类,盯着挺立不动或挣扎狂奔的、烈火熊熊和浓烟滚滚的同类,无论文化背景的不同和处境的不同,使我们多么难以理解那份决绝,难以面对那份惨烈,但都不会看不见火焰背后的黑暗和冰冷。这片黑暗的石头和冰冷的石头,就是那些握有“取消”之权、“严厉打击”之权、“严打整治”之权、“关闭寺院”之权、“开除公职”之权、“移送司法机关”之权、“处置”之权的人。人民从来没有赋予他们权力,而是他们的前辈和他们,通过杀人抢来的。

2012.12  

香港《开放》杂志2013年1月号首发